第99章 真相(三)

从大船上逃离的戚氏一族不知为何又回到了这处家园。

然而,此刻,他们在家园中展开的却是杀戮。

父杀子,子弑父,主杀仆,仆弑主。

一个耳朵,一只眼睛,一块儿手臂,一片肉泥。

刀剑交错,纷乱不休。

可这干戈声里却安静得诡异万分,无人呼号,无人痛哭,无人哀告,无人惨叫。好似他们都被什么东西齐齐割断了喉咙,衬得一个又一个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的声音格外沉闷。

这些人……像是一架又一架提线木偶,分明已经伤痕累累,却无法停止杀戮。

如此诡异景象是谁也没想到的,众人一时都止在原地,静观其变,唯有卫绮怀心头一紧,连忙跃上高树枝头,在这些面色木然、丧失理智的人群之中寻找吕纾和虞涵的身影。

没发现她们之后,她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谁知转头就见方才被杀死的戚澜忽然一下子弹了起来,披着满身的血,直挺挺地走过去,捡起刚才扔下的、早已卷刃的砍刀,再次踏入这场人间地狱。

卫绮怀忽然想起了她和燕春梧在半夜抓到的那只鬼。

也像是受了什么人的驱使。

回忆起在那鬼身上抓到的封魂钉,卫绮怀转头对仇不归道:“冒昧问一句,前辈,您那封魂钉可以驱使这些尸傀吗。”

“自然可以。”仇不归说得很轻松。

“那您要不驱使他们给咱们腾一条路?”

“可以呀,只是小卫姑娘,你我非亲非故,”仇不归笑眯眯地问道,“你要如何报答我?”

“……”殷无息忍无可忍,一剑扫平前路的尸群,“卫绮怀,走。”

仇不归颇觉扫兴地叹了一声。

岳应瑕也对她忍无可忍:“你,少装模作样了。”

仇不归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卫绮怀顶着背后殷无息冷若冰霜的幽幽目光,正色道:“仇前辈,您那封魂钉可曾赠予过戚家什么人?”

说实在的,她相当怀疑这一切是戚子炀在搞鬼。

仇不归摇了摇头,神色无辜,可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咬牙切齿:“没有倒是没有——只是我用过的都扔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谁捡到。”

卫绮怀:“……”

岳应瑕忽然开口:“能够驱使这许多尸傀,那人用的,恐怕不止封魂钉。”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姬衡此刻闻言笑了一笑:“英雄所见略同。阁下当真是见多识广,不知是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卫绮怀咋舌:这人怎么跟谁都交朋友?

岳应瑕却并无与她客气之意:“阁下非是此间人士,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

受了冷遇,姬衡也不觉得尴尬,只慢条斯理地闭了嘴,不再多言。

她们说得云里雾里,任长欢听得有些不耐,正想着要不要多嘴问一句的时候,忽然听见卫绮怀开口了:

“妖异。”

“这是十方大阵中的妖异出世了。对吗?”

大妖出世,牵扯地脉灵气,所以它能够驭使那些妖兽。

她话音未落,就听这风声、雨声、刀剑交错声里忽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

陷入厮杀的尸群动作于此时齐齐一顿。

大地为之长久颤栗。

磅礴妖气一泻千里,卫绮怀几乎本能地想要退避。

然而她在妖气之中瞥见了一个身影,又退不动了。

一头体型巨大的妖兽屹立在戚家宗祠上方遮天蔽日的大雨之中,双目炯炯,似虎非虎,背生双翼。

大雨磅礴,那双眼睛却像两团燃烧不息的火焰,在雨雾中与她对视。

看清了这个,卫绮怀才终于明白戚家祠堂那尊粗糙的凶兽像,究竟铸的是哪一尊凶兽了。

——穷奇。

传说中毁信恶忠、可御魑魅的上古凶兽,其血脉居然传承到了现在?

可是戚尚不是已经死了吗?

即便眼下的这头穷奇在妖力上比起上古凶兽已经有所削弱,但是……

它的实力依然是未知的。

要怎么打?

要如何试探?

卫绮怀悄悄地后退了一步,决定将这一大麻烦交给身后的各位前辈。

可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风忽然而至,卫绮怀下意识仰头,看见了令她更为震撼的一幕。

天光大亮,有人一剑裂苍穹。

那像是信手斩来的一剑,却又不仅仅是一剑。

因为无论任何人来了都会说,那绝不可能是仅凭一把剑就能做到的事情。

剑可以轻如鸿,矫如龙,但无人仅凭一剑就能照彻长夜,无人仅凭一剑就能寒惊四洲。更无人仅凭一剑就能斩得天地失色海波平!

那一剑,五岳震荡,百川崩奔,银汉怒卷,地摧天倾。

那居然是一剑能做到的?

那怎么是一剑能做到的!

谁也不知道这把剑是从何处斩来的。因为它就那样凭空出现在天穹之上、众人头顶。

那道剑势并不凌厉,并不耀武扬威,但它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以致于剑下的人,都只能看得见那一线剑光。

剑光取代了天光,于是夜幕黯然而退。

卫绮怀失神片刻,醒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一草一木开始化作寸寸飞灰。

须臾之间,烟消云散。

直到这时,那缕熟悉的剑气才羽毛一般地落了下来,轻轻地飘在她眉宇,搔了搔痒。

这……

这也……

虽然卫绮怀知道这个世界不科学,可是、可是这也……

这也太不科学了!!!

一剑把天空劈开了?!!!

“系统,她、她这合理吗?”她实在不敢置信,“这可是另一个时空,也能一剑劈开吗?这和我是同一个维度的吗?!”

剑修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太逆天了吧?!

系统沉吟良久,似乎也在寻找答案,最后它慢慢解释道:

【理论上来讲,促使您穿越至此时空的主要媒介是神器。若有修为至高者,实力足以暂时压制神器,自然就可以打破这个媒介和您的联系,扭转一切,回到原时空。】

卫绮怀叹为观止:“古往今来,有几人可以为之?”

【不知。修士能够辗转时空之中,本是天赐机缘,是以,古来大能从未有如此明目张胆插手天道之举。】系统说,【唯有江不辞一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卫绮怀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后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算是忤逆天道吗?会、会有什么惩罚吗?”

【天道是冥冥之中的规则,天道非人,无喜怒哀乐,宿主不必担心它会如人一般对此怀恨在心,更不会因为“被忤逆”这种小事而插手某人的命运。】系统说,【至于惩罚,大概是平日里的气运会差一些……】

卫绮怀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此刻她身边众人仰头看着那道磅礴剑意,也无一不是惊奇至极。

任长欢喟叹道:“那便是师姑的剑么?”

她不由得喃喃自语:“那把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卫绮怀自己也说不准。

因为谁也不曾见到江不辞拿过什么剑。

世人总是认为“天下第一剑尊”的诞生是离不开“天下第一剑”的,因而在这个荒谬的说法刚一出现之时,众说纷纭。

“不曾见到她拿剑”,究竟是因为她的剑太快,或是因为她的剑太奇,还是因为她不常用剑呢。

剑道至尊手中的剑,究竟是何等的神兵?

世人虽然莫衷一是,但是没多少人肯相信最后一个猜测。

当世第一剑尊,不常用剑?骗小孩子玩呢。

起初卫绮怀也不信,还以为师尊只是特别爱重这本命灵剑,才不经常拿出来,可是后来,她便发现江不辞并不是不舍得拿出来,而是她确实没有常用的剑。

她没有常用的剑,则是因为她用的剑不长久。

她用的剑不长久,归根结底是因为她的气运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卫绮怀时常觉得,江不辞的气运很古怪。

如果说她气运差的话,那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江不辞生平千千万万次战斗,从无败绩,未逢敌手。她久居天下第一之位,至今无人敢称第二。这等生平,可谓是传奇中的传奇。

可如果说她气运好,她又偏有那种在一百道蔺久源精心制作的山珍海味里挑中唯一一个卫绮怀闭着眼睛勾兑出来的厨余垃圾的糟糕手气,实在让人难以昧着良心夸赞。

江不辞在某些方面的气运太差了,这是卫绮怀亲眼所见——她并非不用剑,而是任何剑都好像跟她八字不合,往往用了一两次便断了卷了自己飞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倘若灵剑之间能够互相沟通,那么江不辞一定高居它们的黑名单榜首。

那时卫绮怀才明白为什么传闻说江不辞不用剑了。

毕竟隔几天换把剑,用完就换,天底下没有一个剑修会这样做。

当时卫绮怀还有些失望。

她本以为见到了天下第一剑尊,就能见识到天下第一剑呢。

可她到底是不甘心,便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江不辞。

师尊,这世上可有至强之剑、至尊之剑?

有没有什么剑是师尊也想得到的剑呢?

那时的江不辞讶异地打量她了片刻,从容反问道:“阿怀见过我用的剑了,有何感想?”

卫绮怀张口结舌,实在不好意思提醒对方上次在兵器架上随手拿的那把剑是自己一个月前跟着二长老学铸剑时上课摸鱼摸出来的粗制滥造残次品,只好把传闻里的那套搬了上去,文不对题,支支吾吾:“……可是徒儿听外面的人说,您的剑换得很快,是因为您不常用自己的剑。”

江不辞挑了挑眉:“自己的剑?他们是这么说的?”

卫绮怀点头:“他们还说,您不常用自己的剑,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值得您出剑。”

江不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笑了笑,摊开手:“阿怀,为师没有什么自己的剑,更没什么天下第一剑。”

“……啊?”

卫绮怀愣了。

没有?

“阿怀,这世上没有至强之剑,更没有至尊之剑。剑和人一样,本无强弱尊卑,剑只是剑。”江不辞笑着叹息一声,把她拥在膝前,胡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是多少夫子都说烂了的大道理,你怎的就不明白呢。”

“徒儿不是不太明白……只是不敢相信。”卫绮怀讪讪,没话找话,“无至强之剑,那您何以成为剑道至尊?”

那时的江不辞轻巧地敲了一记她的额头,被她这傻话惹得乐不可支:“阿怀啊,就算不用剑,为师依然是天下第一啊。”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吗?

看着眼前崩落的天地,卫绮怀一时间来不及回应任长欢的问题,因为就在此时,一种熟悉的失重感传来——

天旋地转。

糟糕!

托那个穿越传送阵的福,她这次怕是被随机转移到大海上空了!

她的脚步下意识往后一退,正要借着剑力起势,然而正是这么一退,她退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与此同时,她的脚下升起一张灵光流转不息的巨大阵法,日月浮沉,星斗为文,江河纵列,五岳倒悬。

江不辞到了。

来人熟练地拢着她鬓边没有打理好的碎发,用灵力烘干她发上的水珠,轻声抱怨道:“阿怀,你这才来了几天,怎的这么狼狈?”

“……很狼狈吗。”卫绮怀忍不住蹭了蹭师尊的下巴。

“太狼狈了。”江不辞被她蹭得发痒,笑了一笑,才换了个姿势拥住她,抬手点了点她额头,“这么大的雨,不用真气抵御就算了,怎么也不打伞?”

“师尊,那个,我淋几下倒没什么,”卫绮怀窝在她的庇护下,小小声道,“只是师叔刚才被您剑风掀到,险些掉进海里,可能比我还狼狈,您真的不回头看一下吗。”

江不辞回头,看见风度依旧却脸色隐隐发青的殷无息,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嘲笑声。

卫绮怀诚心诚意地对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于是殷无息的脸色更阴沉了。

*

江不辞的到来无疑给卫绮怀打了一针强心剂。

她站在高空向下俯瞰,鲛人岛风光一收眼底。

好像这云诡波谲的鲛人岛,在此刻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又瞥了一眼殷无息神色,牢骚道:“师叔,弟子方才就笑了不过一下,还是实在忍不住才笑的。您至于这么介意么?”

“……”殷无息脸色依然不算好看,但是很显然,他介意的并不是她,因为他开口前转向了江不辞,“敢问师姐是如何进来的?”

“进来?”江不辞起先还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哦,你说这十方大阵啊。”

殷无息颔首:“十方大阵只收有缘人。依师姐的气运……本应是进不来的。”

卫绮怀也沉默了。

她师尊真是个众所周知的倒霉蛋啊!

江不辞闻言只扬了扬眉,转脸问卫绮怀:“阿怀,来,说说,这世上可有何能拦得住你师尊的东西?”

卫绮怀不假思索:“当然没有。”

江不辞笑眯眯地扳过她肩膀,向殷无息展示:“看看,我徒儿,是不是很聪明?”

殷无息:“……师姐。”

卫绮怀一愣:“我懂了。”

她神色木然:“师叔,我师尊她从来不走寻常路的。”

江不辞抚掌一笑。

殷无息平静地注视着这沆瀣一气的一对师徒,无可奈何地催促道:“少打哑谜。”

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吗?

卫绮怀叹了口气,说出那个让人牙酸的回答:“弟子猜测,她能进来,多半是因为……她把十方大阵劈开了。”

“……”

殷无息望向江不辞。

江不辞周身气势稍稍弱了几分,干笑两声:“倒也没那么严重,此处十方大阵的封印本就有一处生门——虽然没什么人能解得出来,但也算是处薄弱,我瞧着有可乘之机,便动手了。”

说罢她又有些讪讪:“再说我的气运又不是一直都这么差,你们就不能相信是我运气好,误打误撞走进来的吗……阿怀,你那是什么表情?”

殷无息闭目。

卫绮怀也闭目。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质问系统为什么了——她甚至开始怀疑,师尊眼里的世界和她眼里的世界是不同的。

万物皆可提剑斩之,这到底是一种怎样逆天的境界啊!

“我等本是为了维持十方大阵封印不破才来此地除妖。”殷无息调整好心态后,面无表情,直言不讳,“师姐本不该来此的。”

卫绮怀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师姐本不该来此”,这句话的意思恐怕是“本来就不让你来的”。

——结果你还是来了!

——就知道你要暴力破除!

说真的,卫绮怀还是第一次在殷无息这个冰山这里听见如此情绪化的抱怨。

师尊当真是好本事!

“这阵中光阴流逝缓慢,我已在外等了你们七日有余,实在心焦,便试了一试。”江不辞对他的罕见抱怨并不以为意,只轻快地点了一下头,算是道歉,接着气定神闲地扫了一眼脚下这十方大阵中的天地,纳闷道,“你们说要除妖,那妖呢?可除干净了?”

殷无息:“……尚未。”

江不辞一笑:“没有还敢嫌弃我来了?”

卫绮怀默默给殷无息传音,试图劝架:“师叔,咱就别犟了,恕弟子直言,我和您加起来都不够师尊她一个人玩的。”

殷无息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向她投去注视。

瞪我干嘛!这不是事实吗?

卫绮怀环顾四周,终于不贫了:“师尊,师叔,我多嘴问个问题——师妹呢?你们谁看见了?”

殷无息神色微滞:“……”

江不辞掌心一合:“哎呀。”

卫绮怀看得心凉,代他们两个回答了:“该不会是掉海里了吧?您俩都没来得及注意吗?”

殷无息:“……先找长欢罢。”

穷奇的形态好像有两种说法,有说它牛形的,也有说它虎形的,我随便写写,大家不用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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