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韩家楼是一家娼馆。

韩大奶奶是那里的老鸨。

冬天,韩家楼冷得像个冰窖。

厨房是少有舒适的地方。

灶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空气里没有恶心的汗臭味,也没有呛人的脂粉香,只有热腾腾的食物带来的安心和愉悦。

几个女人围在干燥温暖的炉火旁嬉笑闲谈。

她们衣衫松垮,头发凌乱,脸上浮起的脂粉让她们显得比真实年龄大一些。

气氛是如此的闲适自在,舒缓了眉宇间的疲惫。

韩大奶奶是突然出现的。

她像个珠围翠绕的桶,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冷冽的风和甜腻的脂粉香大步进门。

谈话声戛然而止。

女人们不约而同低下头,瑟缩挤在一起。

好像靠得紧一些就有了力量。

韩大奶奶俯视这些女人,就像她们是一大窝鹌鹑:

“从今天起,她和你们一起做事。”

她?

女人们讶异抬头。

或许是韩大奶奶的衬托,或许是厨房里的光线恰如其分。

从韩大奶奶身后走出一个很美很冷的少女。

她穿着肥大单薄的白衫。

长发如墨,肤白胜雪,唯有唇间一抹红,刺目得仿佛雪地里未相融的血。

空气更冷了,连灶台下的炉火都小了两分。

女人们不禁裹了裹并不隔风的外衫。

韩大奶奶满意极了,大声道:

“告诉她们你的名字!”

“我叫华十二——”

女孩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常出声的喑哑。

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咳嗽起来。

而她的确也咳嗽起来。

一下。

韩大奶奶却摇头说:“错了,你叫沉鱼,沉鱼落雁的‘沉鱼’。”

少女蹙眉。

“怎么,不愿意?”韩大奶奶冷笑。

女人们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希望少女不要惹怒韩大奶奶。

韩大奶奶从不就事论事,她要发脾气,所有人都会成为她的出气筒。

韩大奶奶说:“无论你过去叫什么,什么身份,在韩家楼,在我这里,你就只是沉鱼。”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头。

对韩大奶奶来说,这样就够了,她不需要心悦诚服,她要的就是对方明明不高兴,却不得不接受的畏惧和屈服。

她转了转眼珠,目光扫过偎坐着的女人们,最终落在……

“小丽。”韩大奶奶唤道。

被点名的女人放下碗筷,慌慌张张抬头,她看起来相当年轻,细细的腰,平平的胸,完全是孩子的模样。

“带她去你房里换衣裳,下个月我让裁缝给你补套新的。”

小丽应下,但应得并不情愿,趁韩大奶奶不注意,气恼地瞪着新来的女孩。

突然,她怔住了。

眼里的愤恨化为同情和不忍。

少女身上穿的不是普通白衫,而是一件质地极其粗糙、没有缝边的麻布白衫。

脚上穿的也不是普通靴子,而是一双有些磨损的旧草鞋。

——这是五服里最重的斩衰!

新来的女孩还在孝期!

“这……”

小丽犹豫了。

韩大奶奶沉下脸:“泥菩萨还想同情别人?还不快去?!”

小丽哆嗦了一下,恐惧地抓住少女胳膊:“跟我来。”

她拖着少女离开厨房。

没有看少女的眼睛。

也不敢看少女的眼睛。

.

小丽的房间逼仄阴暗。

又香又臭。

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凝固了的、带着酒气的呕吐物。

除了韩大奶奶,韩家楼里的女人都住这样的地方。

“我去给你拿衣服。”

小丽冷着脸,但躲闪的目光流露出她的不安。

“你在愧疚。”

一路没有出声的少女,像是突然有了嘴。

她费解地看着小丽:“为什么?”

小丽抬头,恶狠狠瞪着新来的。

瞪着瞪着突然发现,新来不仅容貌过人、个子也很高,比许多中等身材的男人还要高。

只是很单薄。

身子薄,命也薄。

可韩家楼里又有哪个福泽深厚?

小丽泄了气:

“你看错了,我不愧疚,也没有愧疚。”

她用力掀开装衣服的箱子,在里面翻来翻去。

她的衣服并不多,翻来翻去也只有那几件。

在韩家楼,衣服不是用来穿的。

她从箱子里扒拉出一套去年裁的青色绸面衣裳——这是她最素的一身——塞进少女怀里:“换上。”

“太冷了,不换。”

“你想等韩大奶奶给你换?!”

“也可以。”

“……”

小丽盯着少女,突然冷笑:“你真这么有种,就不会来这里了。”

“我的确有种。”

少女抱着衣服,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把黑峻峻的长铁铲子和一个麻布小包,用平静中带一点炫耀的口吻说:

“我有好几种花草的种子呢。”

——她真有种,种子的“种”。

小丽被噎得干瞪眼。

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怎么还带了铲子?”

“这不是铲子,这是我的剑。”少女一脸认真说。

“……”

小丽神色复杂,她在韩家楼迎来送往,自认有几分眼力劲儿——少女很真诚,真诚地把手里铲子当作剑。

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沉默半晌,小丽忍不住问:

“你这个样儿,韩大奶奶知道吗?”

少女看着小丽,眼睛茫然又清澈,像一只漂亮但不聪明的猫。

小丽疑心少女是被韩大奶奶拐来的。

她不敢细想,亦不敢细问。

“换衣服吧。”小丽说。

“不换!”

“必须换!”

“不!”

……

双方推来推去,小丽逐渐展眼舒眉,变得轻松。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什么人,敢在韩家楼里的闹事?!”

小丽手一顿。

少女趁机将衣服塞进她怀里,小丽瞪了她一眼,看似生气,眉眼里却带着笑。

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滞了。

因为……

“哎呦!!”

“滚开,没眼色的东西,这可是我们车夫大哥,还不赶紧让开?!”是男人的声音。

又一个男人狂嗥:“都给老子滚,老子现在一肚子火!小丽呢,让小丽滚过来给老子泻火!”

“车夫大爷,等等,小丽现在不方便——”

这是韩大奶奶的声音。

语气很慌、很急。

——竟是来找我的?

小丽身体不自觉发抖。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着急地望着少女:

“你快走!别让那些人看到你!”

她将衣服蒙在少女脑袋上,二话不说向外推。

绝对不能让那些人看到傻妞,那些人都是畜生,会使劲儿糟蹋她,作践她,如同对待自己一样。

“我不要!”

少女掀开头顶的衣服,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心急火燎的小丽,木得像个二百五!

门外。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小丽面色惨白:

“快走啊!”要来不及了!

不!

已经来不及了!

“嘭”一声巨响。

紧闭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阴冷的风像忽然找到了宣泄口,呼呼往屋里灌!

小丽恐惧地抓住少女的胳膊,她的手冷得像冰,薄绸下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门外站着四个彪形大汉。

三个衣衫褴褛、腰间带刀的站前面,一个衣着光鲜、脸长腿长的站后面。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小丽颤声问。

那四人谁也没有回答,他们直勾勾望着小丽身边的生面孔。

“难怪那老婊子千方百计拦着咱们兄弟,原来还在屋子里藏了个美人。”

一个长着“三角眼”男人跳了出来,他是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里年纪最大的。

他晃着膀子,大摇大摆走到少女跟前,用淫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

“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小妹子这身打扮真不错……呦,居然还带了凶器?一把铲子?”

“三角眼”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黄黄黑黑的牙齿。

听到“铲子”,小丽眉心一跳。

只见少女一本正经说:

“这不是铲子,这是我的剑!”

四个男人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三角眼笑得尤其开心:“听到她说什么了吗,她说这是她的剑?!一把破铲子,她居然说是剑?!”

男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女人居然分不清铲子和剑,指定是个傻子!

“小妹子,哥哥告诉你,这是铲子,不是剑,剑可不长这个样子,”三角眼凑近少女,不怀好意道,“你把衣服脱了,哥哥们给你看大剑,怎么样?”

“你有剑?”

少女抬头,漆黑的眸子幽幽望着三角眼。

苍白娇艳的脸上,竟带了丝丝鬼气。

三角眼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有点冷。

一定是没关门的缘故。

门外的男人们哄笑。

“他当然有剑,不过他的是小剑,哥哥我的才是大剑。”

“小妹子,哥哥的剑不仅大,还特别长——”

他们嬉皮笑脸地走进房间,将小丽和少女围住。

少女疑惑地看着这些人:“你们也有剑?!”

一人笑嘻嘻道:“我的剑藏在裤子里了,不信小妹妹摸摸。”

他急不可耐解开裤子。

小丽慌忙拦住这些人:

“几位爷,她新来的,年纪小,不懂事,衣服也没换——”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试图为少女挡一些风雨。

长脸男沉下脸。

他似乎是这几人的头儿。

他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已有人粗鲁地将小丽拽开:“滚远点,别搅了我们老大的兴致!”

“没眼色的臭婊子,”三角眼左手狠推了小丽一把,“我们车夫老大相中她,是她的福气,你算老几?敢管我们兄弟的闲事?!”

“啊!”

小丽一个趔趄,绊倒了身后的凳子,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

三角眼还想补上一脚,身后突然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小丽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前方。

三角眼回头,却见少女怀里的青色绸衣像风筝一般,上了天,落了地。

和绸衣一起落地的,还有男人两腿间的一小块肉。

青风筝变成了红盖头。

湿哒哒的。

上面不是新娘的泪,而是男人的血。

“啊啊啊——”

男人蜷缩在地上,两手捂裆,指间不断有血渗出。

“你的剑,掉了。”

少女说。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既沙哑又克制。

好像多一个字,都会咳嗽起来。

她也的确咳嗽了。

一下。

她站在痛苦呻吟的男人跟前,手中铁铲还在滴血:

“师父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掉了剑的剑客,会死。”

说着,她挥起铁剑(铲),砸碎了男人脑壳。

我最初设想是抹脖子,但我自己拿着一个铲子比划了一下,这动作,不顺手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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