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雪似饕

李思齐倚靠在床头,素日里灿若朝霞的脸,如今望去白惨惨的,像面刚刷了粉的墙,两道眉毛低垂着,透露出一种悲戚。

太后正坐在她身边,怜惜地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皇帝沮丧又懊恼地垂首站在她身后。李承玉站在一旁,谢枝仍旧惊魂未定地抱着他的胳膊,微微地发着抖。

太医郑知芳跪在下头,眼神闪烁,很是有些吞吐道:“回太后,回陛下,娘娘……娘娘这胎本就不稳,加之这一跤实在跌得厉害,所以,所以,龙胎没能保住。”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却好似晴天霹雳一般。

谢枝怔了一下,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李思齐——她什么话也没说,甚至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一对黑玛瑙般的眼睛黑洞洞的,滚滚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来。

太后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抬起那只保养得如少女般细腻的手来,直直地指向角落里跪着的夏月辞:“贱妇,你给哀家滚过来!”

夏月辞眼中的水光泛动了一下,双膝交替着从殿中光滑又冰冷的地砖上跪行了过来:“太后娘娘,臣妾真的不是……”

太后猛地站起来,怒喝道:“你还敢狡辩?!来人,先给我把她拖到外头打上一百棍!”

谢枝睁大了双眼,未暇多想,便跪到太后面前,恳切道:“姑母,此事事发仓促,不可轻易下定论啊!为了思齐和未出世的孩子,也应该彻查清楚,免得让真凶逍遥法外。”

“真凶?那你告诉我,除了这个贱妇,还能是谁做的?”

谢枝闭了闭眼,看向正跪在床边抹眼泪的花涧,问:“花涧,皇后被送到明粹宫后,是否为她更换过衣物?”

花涧胡乱抹了抹眼泪,还没回过神来,一旁的文雁替她答道:“皇后是奴婢护送着送回来的。当时娘娘跌落雪中,身上衣衫湿了不少,奴婢便赶紧叫人换了。”

谢枝忙追问:“那当时换下的衣物,是交给了谁?如何处置的?”

文雁摇摇头:“当时一片混乱,我只一心照顾皇后,并没有注意是谁处理了那些衣物。少夫人,这到底有何紧要?”

谢枝想到宫外密林中的那堆柴火,就算宋宣有心销毁证据,这一时半会儿黑灯瞎火的,一定不会完全清除干净。自己方才真是吓糊涂了,真应该早些说才是,希望为时未晚。谢枝这么想着,刚张开嘴,却见皇帝抓着太后的袖子猛地跪下了。

“母后,儿臣知道,是儿臣错了。”皇帝涕泪俱下,像个年幼的做错了事的孩子,“您方才虽然没有提,但儿臣明白,今日的事,都是因儿臣而起。若不是儿臣好玩,非要在飞雪时节看到珍珠矮花开,就不会让惠昭仪在候雨亭中摆下火炉,就不会……”

说到此处,皇帝似是哽咽了一下:“儿臣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思齐。”

夏月辞闻言,怔怔地看着皇帝,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原本平静了些许的太后听了皇帝这一番话,更是怒从心头起:“好啊,陛下,可真算是你还有几分良心啊!你以为今日你失去的是谁,是你的孩子,你的第一个孩子啊!”

谢枝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忽觉心力交瘁,简直像在看一场荒唐的大戏。

她在这一刹那想明白了——夏月辞是听了谁的话才会逆反时节种下珍珠矮?宋宣又是听命于谁?

一切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这个看似蠢笨愚钝的皇帝设下的局。

可是……她能说吗?

她想到老师曾向自己提起,太子幼年丧母,三岁时就险些被人溺毙于莲池之中,之后更遭遇重重危险。身在帝位,身边却虎狼环伺。

仅她这不过一年的见闻,便知太后和李相全然不将其放在眼中,在朝中独断专行,党同伐异,聚敛财富不计其数。

她虽身在李府,但不可是非不分。她今日若是说出真相,到底是善,还是恶?

太后绝不会轻易放过皇帝。皇帝若是有个万一,大晋又该如何?可是思齐,她的孩子,甚至夏月辞,就应该被牺牲吗?

谢枝坐在地上恍恍惚惚地想,或许她从来就高看了自己,她于京城本就是一粒尘埃,怎能妄想撼动那些贵人的决定呢?

“姑母。”始终没怎么开口的李承玉站出来道,“惠昭仪为媚上而胡乱行事,确实该重罚。但这冰天雪地打上一百棍,可是要人命的。她父亲毕竟位在度支使的位置,而且……”

李承玉话并没有说完,但正中太后忌惮之处。她的怒意似乎一下子消退了不少,沉吟片刻后道:“但惠昭仪谋害龙胎,罪不可恕,那就先拖下去打五十棍,褫夺封号,贬入瑶华宫,之后的处置,容待明日你父亲进宫与哀家商议后再定。”

“还有陛下你,”太后挪了下步子,居高临下地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上告罪的皇帝,“你不思政务,沉溺玩乐,哀家要罚你禁足在福宁殿中一月,好好思过,政务若非必要就暂由李相处置。”

皇帝不敢有二话,只是喏喏地应是。

一只白瓷杯忽然像一朵溅起的水花一样在太后脚边碎裂开了。

众人一惊,望去竟是一直只是默默流泪的李思齐,只见她那对往日里盈盈的双眼像淹没在一片悲伤的湖水里。她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来,喉头滚动了几下,先是如同受伤的野兽呜咽的声音,继而又歇斯底里起来:“滚!你们都给我滚!全都给我滚出去!”

太后始料未及地愣了会儿,犹豫了一下,想要上前一步:“思齐……”

李思齐那如风中落叶般孱弱的身体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半坐起来抓起床头摆着的那只鱼藻纹釉彩瓶又摔了过去。

“我说滚啊!”

她原本云雾般柔滑的长发被汗水浸透了,湿答答地粘在身上,脸色阴沉沉的,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太后和她对峙了好一会儿,才头一回妥协道:“好,你先好好休息,哀家明白你的心情。这几日……就先让太医好好照顾你。”

太后又吩咐文雁这段时日先留在明粹宫中伺候,这才领着一干人先出去了。

谢枝离开前望了一眼,李思齐仍旧维持着跪坐在床上的姿势,仿佛被抽干了魂灵一般,就此凝固成了一座石像。

外头的风雪似乎比来时更大了。

谢枝跟着李承玉身后,很有些艰难地才走回了马车。

“你散心的时候,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李承玉冷不丁地问。

谢枝无措地抬头看他,旋即又低下脸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在更之前,她会向李承玉直言,但现在,她又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了。

思齐是他的亲妹妹,一旦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追查下去,那之后的后果是什么?谢枝想,那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见到的。

“没……没什么。”

她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被李承玉攥到了手里。

“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同我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谢枝细细地喘气:“真的没有。”

她忽地被一股大力压到车厢壁上,披风的系带被人猛地扯开。谢枝反应过来就开始挣扎,慌乱之下想抓住那只过于冒犯的手,她从未见过李承玉如此粗鲁,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大公子你……”

“这是什么?”李承玉的动作停下了,他的手指指着谢枝脖颈上一片异样的红。

谢枝低头看了眼,明白那是被宋宣掐出来的痕迹。现在这个被人压制的姿势让她很有些恐慌,她喉头吞咽了一下,努力平静道:“是……是毛领子磨得我脖子痒,我,我自己挠的。”

李承玉沉默地看着她。两个人靠得太近了,谢枝甚至可以闻到萦绕在他身上那股苦涩的药香。

她触到李承玉的眼神,像被灼伤一般忙垂下目光——她想,她曾见过这个眼神,就如程乐山那次一样。

不知僵持了多久,李承玉慢慢地替她合好了衣襟,重新系好系带,甚至还轻轻拍落了毛领上沾着的融化了的雪水。然后他靠回原位,阖上双目,一个字都没再说了。

这无声又诡异的氛围一直延续到两人回到府中。骊秋只以为两人都是因着李思齐落胎的缘故,也没有多想,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招来其他侍女伺候完两人洗漱,便熄了灯。

谢枝心中却百味杂陈,干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经了方才的事,总觉得和大公子同处一室很是不自在。她想了很久,还是坐起来披上外袍,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她打算去屋后的书房读一夜书,也好消磨这难熬的辰光。

只是她没瞧见,她刚在书房中坐下没多久,屋里的灯也亮了起来。

李承玉起身在窗前看着书房点起的烛火,其实除了一排排书架的影子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还是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终于挪动步子,取出执笔,又静静地想了好久,先是写了“和离书”三个字。

写完这三个字,他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始写下文,只是只写到第二行,又不满意地抓起这张纸攥成一团扔到一边,又在下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了“和离书”。

如此不知重复了多久,身边的纸团几乎要堆成一座小丘,他还只写了四行。

正在他踌躇落笔的时候,屋门被人敲响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