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君远近

“大小姐……”季鱼书上前一步,但又像顾忌着什么,没再动作。

“我没事,天已经亮了,我们得赶紧赶路才是,不能再耽搁了。”谢枝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正要在衣服上揩几下手,走在她身后的孟银瓶忙递过一方帕子:

“这是干净的。”

她看到谢枝身形一僵,望着自己的眼中似有泪光,但转瞬又没然无踪了。

“谢谢。”谢枝接过帕子,轻声说道。

博叔和季鱼书看她无意提起李承玉的事,也不好主动提起去戳她的伤疤,只好也故作无事地去和三伏那边会合。

唯有始终沉默不语的唐寻转身时,被谢枝叫住了:“小唐。”

唐寻忙揉起眼睛来,装作困倦的模样:“怎么了谢姑娘?我得赶紧去帮帮博叔他们。”

“对不起。”

叶脉中的晨露汇聚到一处,顺着叶尖滴落下来,激得唐寻脖颈一凉。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晃得他眼中的泪都流了下来。

“我到最后……还是救不了他。”

“谢姑娘,其实我早已明白大公子他已是油尽灯枯。能走到这里,我已经……我已经……”唐寻忽然再说不下去,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我不明白,这个世道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这辈子没见过我爹娘,活到现在,慎将军和大公子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为什么他们……他们都……谢姑娘,我没读过多少书,我笨,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世道偏要叫他们死?”

谢枝看他哭得涕泪俱下,心头袭来阵阵钝痛,几乎要叫她喘不过气来。她要如何告诉唐寻呢,她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回答。可是,她现在不能哀痛,不能消沉,现在他们还前路未卜,生死一线。

谢枝想去把唐寻拽起来,忽听得周遭传来嘹亮狂放的呼号声,如同群狼奔袭围伺,山中林木仿佛都在震颤一般。

谢枝一凛,忙拉上银瓶和唐寻去和其他人会合:“像是突厥人来了,咱们快走!”

闻言,银瓶脸色苍白了几分,贴得离谢枝更近了些。唐寻忙抓着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冷静了几分,压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边将谢枝和银瓶护在自己身后,一边警觉地留意周围的动静。

这一时,反倒觉得四下寂然,既无飞鸟掠过,也无走兽出没,只有清风摇晃着日光,如同在草叶上荡漾着时明时暗的水波。

“啊——”

孟银瓶惊叫一声,猛地一拽谢枝,只见一把弯刀带着银光贴着二人头顶削过,落下几缕发丝。还没等谢枝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唐寻如燕子般一个轻巧的跃身拦在二人面前,抽出随身短刀和那从身后偷袭的突厥人搏杀起来。

相形之下,唐寻虽身形小,但胜在灵活矫健,出手如风,几个回合下已在对方身上添了几道伤口,逼得他节节败退。那突厥人像是气恼极了,一张长满络腮的黑脸上都迸出红色来。他向后一跃,敞开嗓子大喊了几句什么,不消几个呼吸的时间,竟又有几个身披铁甲的突厥人从四周围了过来。

唐寻沉下脸,道:“看来这些追兵是化整为零了,恐怕博叔那儿也被困了,你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拦住他们。”

谢枝看着冒出的突厥人越来越多,心知形势十分严峻,唐寻一人纵然武艺再高强,双拳也难敌四手,只是自己和银瓶都不会拳脚功夫,执意留下反倒要叫他分神照顾。短短数息之间,谢枝闪过纷杂的念头,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好,我们先走,你一定要小心!”

说罢,谢枝抓起银瓶的手,捡了条崎岖小路便跑去。只是还没迈出几步,谢枝便觉背后传来一个极大的力道,将自己猛扯得后退数步。她定睛一瞧,竟是一个突厥兵已追了上来,一只大掌擒着银瓶瘦削的肩膀,一手高举弯刀,下一瞬间便要劈下——

一柄短刃破空而来,竟齐齐削去那突厥兵握刀的四指。一时只见血肉横飞,弯刀坠地,突厥兵痛叫着捂着自己的断掌。

“快走——!”另一头的唐寻几乎是嘶吼着,叫醒那被血腥场面几乎吓傻的二人。

谢枝不敢多逗留,扯过银瓶就要继续跑,不料二人刚转身,那突厥兵眼中迸出如狼般凶狠的绿光,双腿使力一绞,便将孟银瓶摔倒在地。

不巧银瓶摔落时双脚一滑,竟直向路边山涧倒去。

“银瓶!”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枝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抓住银瓶的手,可整个人反而不受力地一同被扯了下去。

“谢姑娘——!”目睹此景,唐寻几乎目眦欲裂,一时身前有了破绽,被一把弯刀砍开了数尺长的伤口,血花纷飞。

但谢枝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的指甲早已碎裂,根本使不上力攀住什么东西,只能任由银瓶带着自己往下滑落。山坡上碎石枯枝撞得她只觉人都要散架了,骨头缝里都钻出疼来。模糊间,她撞到一块半埋进土里的大石头,本能地使尽所有力气用自己半个身子卡在上头,被银瓶拽着的手几乎要被拽得脱臼了。

谢枝忍不住痛呼出声,又颤抖着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字眼拼凑成句:“银瓶,银瓶……你抓着我的,我的手,慢慢爬上来。这坡不……不陡,别害怕。”

猛然止住坠落之势的银瓶,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回过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急忙借着谢枝的力转过身子,将手使劲抓进泥地中,才算稳了几分。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等那头晕目眩的感觉过去,便这样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谢枝身边。

等看清了谢枝的模样,她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谢枝身上零星的刮伤、划伤倒还好说,只是一根树枝竟活生生从她的肩头穿过,叫她脸上密布细汗,双唇血色尽失,疼得直发抖。

孟银瓶喉头一酸,又惊又怕,眼中滚下两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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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李党一案的余波总算平息了些,原本噤若寒蝉的个个官吏,又渐渐恢复了往来。今儿夜里,夏府就很有几分热闹。

原本,夏洲这段时日在京中便很是炙手可热。原因无他,只因他那个在宫中原本毫不打眼、位在昭仪的大女儿,竟一夕被封为皇后,他也就水涨船高,成了正儿八经的国丈。他那个原本因漕运一事被贬到桂州的二女婿柳眠舟,也被召回京,入了三司任都孔目官,掌商税案,这是叫人眼馋的大肥差。

是以这几日,夏洲虽有心克制,但看人时眼皮子到底还是不自禁地低了几分。但今夜的府中宴请,他却是自己花了十足十的心思,因为他招待的,是京中另一个声势很是煊赫的人物。

席面设在府中一座四面环水的水榭,檐角挂着的灯笼倒映在水中,衬得满湖如天街夜市,红艳艳的锦鲤穿行在亭亭如盖的荷叶之间。水榭四周挂着月白色帐幔,夜风一吹,便似水波荡漾,好不意趣。宴席旁或坐或立着数个女乐,个个姿态婀娜,形貌昳丽,或弹或拨,乐声缠绵婉约。

“夏兄不愧是风雅之人。”席上一人年纪约在不惑之间,此刻缓缓摸了几下短须,双眼微阖,似乎很是沉醉的模样,赞叹道,“贵府乐伎个个都被调教得技艺如此炉火纯青。这般仙乐,比之教坊司也不遑多让啊!”

“杜副使实在谬赞,老兄我平日得了些空,也就对这些有点心思罢了,能博君一笑,也算是没枉花功夫,哈哈……”

一开始说话的人名为杜献琛,原是枢密院的都承旨,贺龄之倒了后,他才被拔擢上来坐了副枢密使的位置。

此刻两人客气地来往了几句,眼神却偷偷地在瞟坐在首位的人,见对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搛菜,夏洲的笑声不禁勉强了几分。

但夏洲仍旧维持着面上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痕里都夹着谄媚,道:“谢相,下官今日还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也不知能不能入您的眼,还请您先品鉴品鉴。”

听他点到自己,谢临渊才想终于听到了他的话似的,不紧不慢地搁下筷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看似亲切又有几分冷淡,道:“夏度支使过谦了,我只怕自己无福消受,岂有不入眼的道理。”

夏洲心里“咯噔”一下,品不出他这话是褒是贬,但短暂的凝滞后,他笑着眨了眨眼,拍了拍手。

一时笙箫琴笛顿停,余音缓缓弥散。

潺潺水声之间,忽传来转轴拨弦之声,清越时如黄莺出谷,低沉时如佳人簌簌,急促时如山泉奔涌,和缓时如流云迤逦。

隔着纱幔,隐约望见一叶小舟自岸边拨开荷叶而来,舟上亭亭立着一个绰约的身影。檀口轻启,便是一段莺舌百啭,凤吟鸾吹:

“月清清,夜恻恻,独个儿抛泪寒衾里,一灯如豆熬成昼,望不见魂梦相授。

一霎春,一霎秋,红颜老成黄花落,听得柴门有轻扣,推门原是风作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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