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边上伺候的小二瞧着说书先生,又去瞧那些嚷嚷声的客人,不得不陪笑道:“各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吕老年纪大了,今儿就先不说了,您们明日再来,明日再接着听便是了。”
说书先生吕老也弯腰拱手,向着台下的人赔罪道歉。
他站在台上一把年纪,颤巍巍看着可怜。有的客人直接挥挥手说算了,有的茶钱不付就走,有的客人直接冲上台骂他,又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没几下的功夫,原本客人不多的茶馆就只剩下琏官在喝茶。
台上的吕老抹着汗,颤抖着收拾吃饭的家伙。一把纸扇,两块拍板,三本被翻地破破烂烂的话本子。这些东西全部收好放进布兜里鼓囊囊的,他跟小二告别:“小丁,今日对不住,我明日再来。”
小二作揖:“吕老慢走便是。”
吕老出了门,琏官也扔下一块碎银子,走了。
这天色近晚,路上行人依稀,路边还有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琏官跟在吕老后边,走地时缓时快。
他仿佛知道后边有人盯着,所以总往人多的闹市走。在人群穿梭许久,终于没了跟踪者,吕老才转向一条深深的小巷,快步往里面走。
小巷深幽,从外往里看,里头黑暗又潮湿,似乎没有人烟。巷子里,吕老越走越快,几乎要健步如飞,哪里还是刚刚在茶馆气息喘喘的样子?
巷子的最深处,是一处半掩着院落。吕老将院门一推,那破旧木门就发出长长的“——吱呀”一声,尖利又刺人。吕老正要跨步进去,肩膀却被人用力攥住,疼地他头皮发麻。
后面的女声没有感情:“走那么快做什么,难道……你就不想跟我叙叙旧?”她压低了声,便显得阴沉可怕,像个女鬼一般。
叙旧?去他娘的叙旧!吕老眼露凶光,可一转身见着来人,他禁不住全身颤抖着,自知跑不过,直接就跪下来:“姑奶奶,姑奶奶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要找的人。”
他跪着,那身子就低了。琏官不好抓他,抬起一脚将吕老踹到院子里边,将院门关上。
院子里堆了不少柴火,她点燃了其中的一小捆。一时间,原本昏暗的院子就光亮不少。
那少女一身黑衣,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站地笔直:“你说我找错人了,那说说看,你是谁?我又要找谁?”
明明站着有几步远,可那少女说话,吕老感觉她就在耳边。他哆嗦着,“咻”地脱去一身人皮,变做一只油皮光亮的大黑老鼠。
大黑老鼠一身黑长的毛,两只鼠眼黑溜溜的,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琏官按下心底的惊讶,看着这个大黑老鼠,问:“吕老呢,他在哪里?”
大黑老鼠晃着嘴角的胡须,拈起地上的人皮:“吕老早死了投生去了,这是他死后我给扒下的皮。”这皮还连着肉,闻着有点香,大黑老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死了……怎么死的,你杀的?”
“不不不!怎么会?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怎么会杀他。”大黑老鼠急急否认。
“那你见着我,跑什么跑?”
大黑老鼠缩着脖子:“你不是修仙者吗?我是妖,见着你害怕,才是常理。不过我虽然是妖,却从未害过人。”
院子里的柴火潮湿久了,这点起火来,倒是火小烟大,不一会儿就滚滚浓烟。
琏官看着他贼眉鼠眼的样子,朝着他走近:“若是害怕修仙者,你就不该在桐山派脚下说书。你还没回答我,他到底怎么死的?”
“这……这不老吕就死在这里,我得给他守墓。四年前,老吕与桐山派的修仙弟子一起去杀妖,重伤回来后没多久就死了。他死之前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我长在这附近,修炼多年未成人形……早年他在城外的土地庙住着时,是他时常给我喂吃食。后来他炼丹的时候,也是我给他试药的。”大黑老鼠揉着手心里的人皮,继续道,“他死前,是我陪着他。我这么多年都是个老鼠样子,所以他许我在他死后留下他的皮。只要我负责给他收尸,给他在这里立一块牌位。”
“你要是不信的话……”大黑老鼠指着大院正对过去的大厅:“你瞧,你不是要找吕老吗?他的牌位就在那里,你过去看看就能确认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地上的人皮被他揉成一团,琏官偏不看牌位,只问这人皮:“吕老年纪不过五十,这人皮你穿着,怎么都有七八十了吧。”
大黑老鼠闻言,干笑着:“这不是都被那水妖吸完修为了吗?再是驻颜有术的修仙者,被水妖那么一吸也得老几十岁。不过他也是奇怪,明明只是个被逐出山门的弟子,也犯不着为桐山派的人拼死拼活费尽全力吧。姑奶奶,你说这是为什么?他这样做,可讨不到一点好处。”
“他是这么说的?”琏官遥遥看向大厅的位置,她离着远,院子里又萦绕着浓烟,所以她只隐约看到大厅深处有个方桌,桌子上还真的有块牌位一样的东西。牌位上还有字,不过写的是什么就看不真切了。
大黑老鼠不迭点头:“当然是他说的,我可编不出来,老吕死之前,还说他做事从不后悔。”
好一个从不后悔,想了想,琏官便不管这大黑老鼠了,缓缓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大厅在屋内,就算外面烧起了火,里面还是幽暗的。
琏官跨步进去,发现外面烧了火很热,大厅却是阴风阵阵。
那牌位有些古怪,上面横七竖八,画着血色的符咒。牌位上刻的血字,也不是吕老的名字吕泰,而是琏官的生辰八字!
这么认真一看,看清楚了,琏官不由后退。
这时,四周却响起大黑老鼠桀桀的笑声:“小姑奶奶,这牌位上的字,你是不是很熟?吕老说,合这生辰八字的人才能进去,想必他等的人就是你了。”
琏官问:“他在哪?”
大黑老鼠站在厅外,将吕老的人皮又重新穿上身,恢复茶馆中说书先生颤巍巍的模样:“不是说了吗?他已经死了呀。小姑娘,你想要找他叙旧,那可迟了,他都死三四年了。”
琏官突然笑起来:“他的遗愿,就是让我死?”
大黑老鼠闻言,摇头:“吕老这人贪心死了,你只算是其一。琏官,你叫琏官吧?吕老死前总记挂着你,生怕你死不了,死前在这为你设下杀阵。欸他留了这么一张皮送给我,我就承了他的情,日日在这桐山镇等着,都等得厌烦了,可终于让我等到你了。”
琏官还在笑,大黑老鼠觉得奇怪。人在死前,大多都是哭的,这小姑娘怎么还能笑:“琏官姑奶奶,你在里面笑什么?也与我说说。”
琏官说不出,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吕老也曾是她的师兄,早年犯了门规,才被逐出桐山派。此后,他年年在山下徘徊,祈求桐山派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刚学会走路,其他师兄们偶尔会带她下山玩。这个被逐出的前师兄有意与他们交好,就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时常探问师父的态度。桐山派的门规无情,人情在门规之后,从无例外,所以不管他怎么求,还是没有机会重回桐山派。
当年她与众师兄师姐下山历练,吕老就混入他们的队伍,希望效力。这里面大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弟师妹,与他还念旧情。可他心里藏怨怀恨,蓄意将他们引入水妖的陷阱。
这样的一个人,没什么好说的。她一直以为他是死了的。不想今日在茶馆,她竟看到了他那张脸。
她自小就过目不忘,记性极好。而且台上的说书先生相较她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太老了。背也佝偻,声音神态表情也不太像。细看,还萦绕着浓浓的妖气。
他死的早进了阴曹地府,那就算了。他生,她就将他拖入训诫堂,让他生不如死。
琏官不说,大黑老鼠也看不懂她,便继续说老吕:“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是个蠢货才笑的?啧啧啧愚不可及啊,再也没有像他那般蠢的人了。被赶出桐山派怎么了,又算得了什么?天大地大,难道就只有留在桐山派能活人,其他地方就容不下他了?他还说自己是桐山派掌门的大弟子,最有可能成为下任掌门的,真真是狂妄极了,笑死个人。被赶出桐山派就算了,他还想狭恩图报,这不,蠢到将自己都陷进去了。那水妖杀疯了眼,可不管吕老牵了多少修仙弟子来供养它……说起来,吕老也是可怜,师父对他严厉又无情,被逐出山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师父了,吕老哭地伤心死了。人活着就是要有个念想,他师父是连个念想都不给他,这样的执念太强求了,一般人求不来,求不来。”
“既然有执念,他应当还在这里。”
说书先生又摇头:“不不不,他不在了。既然被水妖折腾过,他哪里还能保持完整的魂魄?苟延残喘没多久,就魂飞魄散了。临死前,就想要他师父也哭一回后悔一回。”
琏官冷笑着:“那他可要失望了。”
“怎么会?”说书先生两只小眼睛瞪大,桀桀笑道:“老吕说他是个便宜弟子,其他弟子也是便宜弟子,但他的小师妹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他师父的宝贝疙瘩,是在山下偷偷与人生养的女儿呢。这亲生女儿与便宜徒弟,姑奶奶你评判评判,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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