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覆砚,挥泼夜色深浓,只有蓝月当空,无半颗星子为佐。
南郊尘埃道上,如海市蜃楼般矗立着令人不可置信的巨物,一辆几乎与城门同高的轩车,似旱地里陡然出现的楼船。
仿佛下了半个月妖异的大雨,已然让古都错乱,也生出幻象。
簇拥着轩车的旌旗招展,无风漫卷。相比车子如同月影一般,时不时拂到裴猗兰脸上的旌旗更具实感,浓雾质地、像乱窜的长舌,偶尔会遮掩她的目光。
她仍然发懵。
先前那鬼使摇铃收人,不知怎的青蘋竟也飞了,眼见徐回冲了上去,二人俱被卷走。她猫在里头等了一会儿,却见最后一只亡魂也吸走,整个驿馆空荡如也,成了死地中的死地,最后强忍恐惧追出院里,却见徐回将青蘋紧紧护在怀里,二人俱是警惕地盯着影车上的紫袍官人,不敢松懈眨眼。
那鬼使察觉她来,拊掌大笑道:“黄泉相逢,即为有缘,二位小友在凡世也算强人,自然心气高,不愿舍我老鬼一个薄面,无心观礼,可你们这位寻亲的友人,难道也不愿意与本使同行?今朝幽冥洞开,要聚万鬼迎上仙,不过阴兵征召不足,难免得调些新鬼列队。”
"说不得,到时候盘点一番,有你们要寻的人呢?呵呵……”
不知他们先前已谈了些什么,想是将此行由来都招供了。
裴猗兰一听提到父亲,心提到嗓子眼,却见那鬼使行止倒是人模人样,平易近人。和他们说话的口气,似父亲还在世时,家中长辈待她一样,一种有缘有故、有所图谋的和蔼,让人不是很舒服。
但她突然发觉,他这话是对着徐回说的,可是笑纹挤压的眼褶堆里,偶尔露出的一缝光,却总是落在青蘋脸上。
在此注目之下,青蘋容颜惨白,将徐回紧握着她的手掌,曳动两下,虚弱地点了点头。
徐回深吸一口气,未拂她意,肃整仪容,转向鬼使拱手,不卑不亢道:“使君见笑,我等**凡胎未识世面,所以瞻前顾后。既然使君不怪我们擅闯幽冥,更蒙错爱,躬逢盛事,怎能拒绝?如此,烦扰一路了。”
于是她们竟能登上鬼使轩车,跟随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京而去。
一路闷闷,鬼使时不时会抓徐回虚情假意寒暄两句,一会儿说云房真人得道飞升不知后来还曾托梦小友否,一会儿抱怨幽冥差事尽是脏活累活,又与人间恶事勾连,又不受香火云云。每每话锋一转,拐向瑟缩一角的青蘋时,她即适时地合上眼睛,沉默不语,佯装还沉浸在厉风带来的痛苦之中。
裴猗兰倒也很能理解,毕竟踏入阴阳界以来,九九娘对青蘋莫名其妙的怒火,以及这位鬼使上差奇奇怪怪的关注,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鬼神的喜怒,皆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
最好避而远之。
她哪边都不好去挨,站在车上,扶栏朝下看,前后随行的阴兵似蚁点般渺小,各持金瓜、鼓吹等仪仗用器,另有几阵车马被潮水般的仪仗隔离,俯视远观犹如几十把旋转的小伞在浓雾里隐现。
这阵势浩荡的队列,竟然看得莫名眼熟。
聚精会神细细点数,愈发胆战心惊,这分明是皇帝出行的卤簿!
都说死者为大,难不成在幽冥之界,连使臣也可自动升格一阶,可以僭越人君之仪吗?
不一会儿将进南门时,似乎也走到了阴阳界的边缘处,目所能及尽是浓雾,潮湿沁骨,只隐隐约约勉强能看见城楼最高处的翘角。
大雾之中,啜泣呜咽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开始似雾气化露,一滴一滴,倒不明显。
随着队列行进,滴露成雨,仿佛涓涓细流汇聚成汪洋,卷潮拍岸,哭声震天。
连青蘋也忍不住,在徐回扶持下站起来,朝外望去。
仅目光一掠,她就被眼前景象震慑,向来的镇静,仿佛被撕开一道大口,被冷湿的水雾狠狠侵袭,叫她手指紧紧扣住栏杆,即便捏到指节发白也不敢放开。
徐回觉着不对,也不顾还有意攀着他谈话的鬼使,走到青蘋身后,也只眺了一下,脸色就沉了下来,转而紧紧握住青蘋的肩膀。
裴猗兰不由得好奇,他们这种人,连尸山血海也不怵,能看到什么紧张?
连忙跑过去。
她刚扑到栏杆上:“这里难道除了我们还有人——啊!!!!!!!”
城墙仍是京城的城墙,在夜雾与蓝月下显现出深青色泽,王朝一百二十年的砖石光滑明亮,凝结着雾水,一道道蜿蜒而下。向下,坠向令人恐惧的深渊。
在下面,紧紧包裹着城墙的是泛滥的亡魂,他们不同于九有情居中似灰色水草般绵软无力的影子同类,更具实体。一些隐约可见大魏制式的盔甲,一些却是披发右衽的蛮族形貌,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双手高举着,朝城墙源源不断地涌进,靠在最前列的恸哭者一边拭泪一边用沾满泪水的手拍打城墙,以至于他们的灵魂呈现出一种黏腻的质感,似在眼泪里泡得过久。
都来这种地方了,看到鬼倒不至于骇人,毕竟身旁还伫立着一位鬼头子。
但这些逝者却似被迫执行军令一般,只一味地以魂体撞击着城墙,而后方不断汇集的亡魂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补上来,擦着鬼使车舆而过,似大浪拍过,叫巨车也为之颠簸一下。他们就这般拥挤着,在城墙下不断地堆叠,密密麻麻,相互倾轧,将靠近墙根的逝者紧紧挤成薄片,然而除了哭号没有别的情绪,只想以泪水叩开王都又高又沈的城墙。
她们突然意识到这大雾的来源。
是无数亡灵叹挥泪成雨,凝成雾汽。
裴猗兰甚至觉得鬼使都变得亲切了,她后蹑几步,壮着胆子问:“大人之前说无色原哭声震天就是,就是这些人在哭?他们不是在无色原上吗,为什么如今围着城墙?他们想干嘛,想进去吗?为什么都堵在这里,岂不会相互踩踏?”
“这群鬼,一至傍晚,就会涌向边界,试图突破,城内有城隍镇守,这城墙就似护城河一般,自然过不得。”提及此事,鬼使捻须叹气,似极其爱护民情一般,“不过城隍爷即便镇着结界,这么重的怨气冲天,也会使上天交感呐,即便亡魂过不去,怨气也会在天象上显现,这人间可就惨咯……”
傍晚?
青蘋神思一动,对上徐回的目光。
她仍然不想和鬼使正面打交道。从九九娘的话语,与鬼使那收阴魂的铃风,她隐约感觉,自己恐怕其实在这件事里,陷得比想象得更深。
甚至早在插手裴家的事前,在香附子注意到她之前,她就已经陷进来了。
徐回如何不知她意,代为出声:“难道京师这半月傍晚的土雨,也是亡魂所致?可是妖人作祟,将他们汇聚至此?”
“是,也不是。”落到青蘋侧脸上的目光格外冰凉,似城墙上的泪水被挥到颊上,他横生闲情逸致,意味深长地吟了一句,“君不闻,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这是杜工部《兵车行》中的句子。
下一句是: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电光石火间,她眼前出现了柳应钟的脸,想起了裴相的死因。
仿佛有什么在喉咙里振跳欲出。
想追寻真相的迫切,在一瞬间成为最后一片雪花,压倒了她对陷落幽冥的恐惧。
不仅是为了向裴猗兰一家的承诺,也是为了认清所陷泥沼的面目。
有时候,若不咬个饵试试,是不会知道背后的钓者,到底力钧几何。
缺少的前因,让徐回无法再代她发声。
“他们,可是巫蛮人?”
笼着曳地广袖的鬼使不由循声探头,只见白衣道长怀里,紫衫女子仍是脸色苍白,先前的魂铃将她震得几乎魂形浅淡了几分。
她的声音虚弱,目光却毫不避让地迎望,一改先前柔弱的藏锋之态:“不对,不止是巫蛮人。也不止是军士。对不对?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他们死了很久很久,死在千里之外的巫蛮旧地。天不收,地不管,至少有二十年了。”
鬼使愣了一瞬,转而大笑。
他说:“这位娘子,我就知道,你是个知情人。”
“非也,”青蘋摇头,“只不过串线成珠,方才验得。”
“是么,那就可惜了,”有此对话,鬼使终于光明正大地将两只眼珠贴在她身上游走,“娘子,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也是个没寿数的。若你是个知情人,也有今日缘法,我原想着,咱们一同了结这桩因果,向上请奏,引渡你接替九九娘做九有情居主人呢。”
“不中咯不中咯。”他好似十分遗憾,跳下车,大步流星向卤簿最前列走去。
行至一半,他突然停下来,突然回头,阴恻恻一笑:“娘子,不会骗老朽吧。”
这话似支回转的冷箭,蓦地激得青蘋一颤。
她不能细品背后的无尽恶意。
这鬼使似是故意想恐吓她才来一遭,也不非要等她答话,说过便转头继续向前。
他站在阵前,笼起的双袖缓缓打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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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鬼使上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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