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宫薨逝

东宫殿内的一切都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李昭鸾身后,院中枯败的落叶被寒风吹得在空中打转。

一早候在殿外的栖梧宫宫侍迎上来,李昭鸾攥住大宫女绫罗的手,力道却不重,只是像想抓住什么一样。她神色恍惚,瞳孔失焦地看向虚空某处,看起来痛苦不已。

然后,李昭鸾屏退众人,宫侍们退开一些,只远远跟随,不敢靠前。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宫墙后,夕阳的余烬彻底湮灭,天空好像沉沉地笼罩下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来东宫前干净的素白寝衣已经被深浅不一的大片暗红血迹所浸染,晕开的朵朵血迹与白色的丝缎交织,在黑暗中,像一幅雪地红梅图。

李昭鸾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地沿着漫长的宫道向前,步履虚浮却坚定。

这场戏,她演的好吗?

浓重的夜色将她的身影包裹其中,她脸色苍白如纸,眉间朱砂痣被衬得更加殷红,素白寝衣上斑驳的血渍与两旁沉默矗立的朱红宫墙交相呼应。

一个时辰前。

秋风萧瑟,暮色四合,孤雁哀鸣。

巍峨宫墙中有一道素白身影在急速奔走,身后宫女内侍们仓皇追赶。

绫罗哀求道:“东宫如今怕是不好了,公主您不能去啊,陛下出宫前已经交代过,您尚在病中,任何事都是不能惊动您的。”

李昭鸾提起曳地的裙裾,任凭长发被风吹乱,只顾朝着东宫去。

东宫还是那个东宫,却非往日般静谧,而是死寂。

太医宫侍在外殿已跪倒一片,太子近侍季尘面色惶恐,见李昭鸾,连忙迎出来重重叩首。

李昭鸾站在外殿却不敢再向前一步,季尘低声道:“太医们已诊治···殿下他···身中剧毒,已经回天乏术,只能吊着一口气。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禀告陛下与皇后娘娘了,可陛下与娘娘还在佛光寺,怕是一时间赶不回来,太后年岁大了,还不敢惊扰太后。如今宫中能主事的只有公主您一人。太子殿下将所有人逐出内殿,不许我们任何人进去,还请长乐公主进去瞧瞧。”

她恍若未闻,如往常一般轻轻扣响殿门唤着“皇兄,我能进来吗?”

门内寂然。李昭鸾眉间微蹙,开始用力拍打殿门,声音也渐渐带上泣音。

殿内骤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似重物坠地,随即是一声压抑的痛哼。

李昭鸾推开殿门,踉跄而入,没注意脚下门槛,被绊倒在地,抬眼却发现那人蜷缩在榻下。

她慌乱起身扑到他身边,将其扶起倚着自己躺回床榻。

男子脸色惨白,俊美面容因痛苦而有些狰狞,却在看到她时,费力地勾起一抹笑。他抬起颤抖的手,抚过她散乱的青丝,声音虚弱却温柔:“病还没好全,怎就穿得这样单薄?你若是再病了,我可怎么好?”

李昭鸾攥住他的手,睫影低垂,眼眸此刻水汽弥漫,声音颤抖,“为何?”

男子声若游丝:“关门,让他们出去。”

李昭鸾抬手示意,挤在门口的内侍与太医退至殿外。

男子这才温言道:“是我自己执意如此的。我们没有时间了,齐王已经按耐不住,我们的证据却还不够充足,此刻正是最好的时机。唯有太子薨逝,才能名正言顺引起天子雷霆之怒,让朝堂血流成河。”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片刻,才继续道:“戏,要做的足些,真些。此局,若太子不死,以齐王的根基、羽翼以及他在百姓中的名望,齐王便可能会有一息尚存的可能。”

“陛下已布好棋局,公主只需按照陛下的指引来走,不日便能顺利入主东宫以承继大统。”

男子呼吸越来越弱,眼神愈发眷恋地看着李昭鸾,轻声呢喃:“殿下,这是臣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李昭鸾泪水终于溢出眼眶,砸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晕开水痕,烫的他心颤。

男子蓦地身体一僵,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口中瞬间涌出黑血,李昭鸾大骇,急忙用自己的手去擦。可那黑血像是决了堤,一股股喷涌而出,她怎么也擦不完。

“来人!快来人!太医快进来看看!”李昭鸾抱着男子泣声,声嘶力竭 ,全不见长乐公主平日里雍容华贵,沉静大方之态。

季尘连忙推门,太医内侍们鱼贯而入。

李昭鸾起身时已经稳不住身形,只能扶靠在床架边看着太医们忙碌。

她目光穿过床上的轻纱床幔,落在殿内众人簇拥处,站在人群背后,她眼中没有了刚刚的慌乱与无助,只有一片漠然。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草药的苦涩味。

太医院院正汗流浃背地跪坐在床榻边为其扎针,一炷香后,男子苏醒,负责汤药的太医便将熬制好的药端了过来。

李昭鸾伸手拿起药碗,扶起男子,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因为哽咽流泪影响而颤抖,一勺一勺喂他喝下。

她的泪水愈发得忍不住,无休无止地流下。

男子努力着抬手抚去李昭鸾脸上的泪,附耳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此局,早已在···初次相遇时···便注定。臣的一生…早在入东宫那日,就系在…殿下的未来上了。臣的命···是殿下···与陛下皇后娘娘给的。若能为你往后的路···铲除掉···一些障碍,···牺牲···臣的性命,臣···甘之如饴。”

李昭鸾摇头不语,发出压抑的抽泣声,肩膀颤栗着,她重复着擦血的动作,衣袖被浸透,已经没办法继续拭净男子的脸。

血又从男子嘴角不断汩汩涌出,染红二人寝衣,他喉间只有嘶嘶的音节溢出,如琴弦被划断时最后的哀鸣。

细长的手指痉挛着伸向李昭鸾的脸,却在半空中无力垂落,重重砸落在榻上,瞳孔渐渐涣散。

他轻轻翕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呜咽,消散在东宫的死寂里,李昭鸾没能听见。

东宫内骤起哀哭声,“太子殿下——薨逝!”

永宁三十三年,九月十九,戌时丧钟起,太子李清晏薨。

李昭鸾的视线陡然涣散,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一旁的季尘连忙伸手欲扶,尚未触及她,李昭鸾已猛地躲开他的手,挣扎着撑起身子。

她望向床榻上那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脸色难看,嗓音沙哑地抛下一句:“太子之事,我无权定夺,待父皇回宫再行决策。”话音刚落,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踉跄一下停住,片刻的凝滞后走出混乱的东宫,一次也没有回头。

人的一生很长,漫长到足以看尽世事沧桑。

人的一瞬间记忆很短,弹指间就会消散。

然而在那个秋天的黄昏,一切都被颠倒过来。

与漫长的一生相比,记忆中那天的血色片段不过短短几刻钟,却足以深深烙印在李昭鸾的心头,绵长到足以纠缠她的余生。

原来所谓的人生际遇,有时竟短暂到如此仓促,须臾之间就要别离,从此阴阳两隔,死生不再见。

太子暴毙,帝震怒,由帝王最信任的心腹忠义侯协同刑部、大理寺、龙卫军共同查办此案。

最终,查出齐王暗地里通敌叛国已有数年,暗中勾结邻邦陈国打假仗,谋得莫须有的战功;更与朝中心怀叵测者里应外合,结党营私。太子之死,也正是他所为。除此之外,齐王与其党羽还犯下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私藏兵器等罪行,罄竹难书。

圣上下令,念其为皇室成员,思及手足之情,只将齐王幽禁于府中,终生不得出。兵部尚书杜节、户部侍郎赵河、礼部侍郎霍山、都尉毛异等朝廷重臣皆是齐王党羽,可见齐王势力何等盘根错节。这些齐王党羽也无一例外,皆以谋逆论处,涉事者秋后问斩,其余人服徭役。

从自东宫大恸归来,李昭鸾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当夜便起了高热,昏迷不醒数日,病情反复一月有余。

长乐公主素来身体康健,与体弱多病的兄长截然不同,她少有生病的时候。从未让帝后如此忧心过。太医院轮流医治,民间寻访名医请入宫中会诊,也只能让公主高热褪去,奈何公主始终不见苏醒的迹象。

于是,皇帝与皇后前往佛光寺,请梵净高僧为长乐公主祈福才得以好转。

数日后,李昭鸾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数下,终于悠悠转醒。

伏在女儿床边的皇后察觉到床榻上的变化,骤然抬头,撞进女儿尚不清醒却已然睁开的眼眸中。惊喜地立刻唤来侍奉的宫女,让其前去禀报皇帝。

皇后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绫罗端来温水,李昭鸾小口啜饮,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湿润。

片刻恍惚后,昏迷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中。她身体骤然前倾,想挣扎着下床,可一个多月缠绵病榻的身体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刚刚挣脱母亲的怀抱,整个人便坠向地面。皇后手忙脚乱地将女儿捞回怀里,紧紧抱着,抚摸着李昭鸾的头发,轻声唤道:“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阿鸾,你父皇已经追封他为明麟太子,按最高规格下葬,也将害他的齐王一派悉数斩杀。他如今也能瞑目了,这是他想看见的局面。”

“那我们难道不也是将他推向死亡的刽子手吗?他本不是···” 怀中的少女仰起头,声音淡的听不出情绪,她没有哭,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抬眸望着她的母亲。

看着女儿,皇后哽咽,殿内空气骤然凝固,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几乎窒息。

只有那尊立在角落的紫玉香炉,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的烟雾,于空中交缠又消散,昭示着时间还在流动。

直到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总管尖锐急促的通传声,打破了殿中的宁静:“陛下驾到!” 皇帝已带着一身水汽,快步闯入内殿。发梢和肩头还带着明显的湿痕,显然是冒雨而来。

皇后一惊,连忙上前为皇帝脱去沾湿的外衣,又拿起帕子,擦去着他发梢上的水渍,低语:“陛下怎可冒雨前来,哪有这样急。”

“都退下!” 皇帝按住皇后忙碌的手,目光落在榻上憔悴的女儿身上。待宫人恭敬退至殿外,他疲惫地拉着皇后在女儿床榻边的两个矮凳上坐下。

李昭鸾想起小时候,她不肯自己入睡,父皇母后也是这样坐在她的床榻前哄着李昭鸾入睡,她一向是父皇母后心尖上的人,她只要有想要的,便不会得不到。

是啊,她想要的,她都会得到。

乌云压顶,淅沥小雨眨眼间化作倾盆大雨,暴雨击打着殿顶的琉璃瓦,雨滴又随着屋檐哗哗落下,水流不断,似雨水织成的水帘帐一般。

原先站在栖梧宫房檐外执勤的宫女内侍们也躲进檐下簇拥着闲聊,长乐公主一向厚待宫侍,便是平日无事时他们躲懒,公主也不会责怪他们,允许他们自在一会儿。

与殿外轻松的氛围不同,殿内三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先开口。

殿内烛火明亮,亮如白昼。床幔低垂,半卷半掩地隔在帝后与女儿之间。

李昭鸾半倚着床头,脸被那最是轻薄又能遮光的月影纱遮去半边,只余小巧的下巴显露出来,在烛火里显得格外白皙。

再往下,唇线平直,看不出情绪。

烛影在纱幔上跳跃,帝王再也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沉默,率先打破僵局。

“阿鸾,对于他,父皇确实是对不住他。你母后也并不知情。”

“十年的父子情分,竟也换不来他的一条生路吗?”

“朕何尝不愿念及这些年的父子之情?这孩子是自己求的,朕原本并不想如此的,所以朕换了药,可这孩子竟自己···”皇帝眼中闪过痛色,顿了顿。

李昭鸾缓缓立起身,探出手掀开床幔露出脸来。

那是一张偏窄长的鹅蛋脸白净如素瓷,额头饱满,柳叶眉如远山含黛,眉间一点朱砂痣,细长凤目、眼尾上扬、仿佛观音座下的莲叶瓣,瞳色如深潭中的黑玉,鼻梁高挺但线条柔和,嘴唇小巧而薄,还带着初绽莲花上才有的粉色,耳垂圆润垂珠,如莲子低悬。

世人道,长乐公主生得一张观音面。

“若这结局是他所求呢?你难道不知?他自幼学的,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更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皇帝站起身来,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李昭鸾的眼睛,叹道。

闻言,李昭鸾越过帝后身影,看向挂在窗户旁的那人所绘制的香草美人图,思绪回到从前。

是的,她知道,她从五岁那年便知道,他与她不同,他与哥哥更是不同。

他只是父皇布局中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假扮李昭鸾亲生兄长李清晏的替身,一座用来替她挡住所有危险的屏障。

明面上,这些年是长乐公主与太子在东宫一同接受太傅教导。缘由是长乐公主不愿与兄长分开,所以皇帝破例允许兄妹一起读书。

实际上,真正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只有李昭鸾一人。

而那人所接受的教导,只有为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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