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是在做梦,但一切从未如此清晰。
和煦的阳光洒在窗棂上,梅枝横斜,清晰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院中宽阔的池水泛着凌凌的波光,池畔的梨花静静地簇生着。
屋内传来男女小声交谈的声音,模模糊糊,间或传来一两声女子轻快的笑声。
她循着声音推开虚掩的房门,卧榻上斜倚着一位身着灿烂华服的女子。她着一身樱色叠衣,宽大的衣襟边缘用银线细密地绣着花枝,在阳光下微微泛光。鸦羽般浓黑的乌发被几根金钗随意挽起,发丝有些随意地垂落在臂上。
她的床前坐着一身着缁色衣袍的男子,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着什么,语调低缓,却令人难以分辨。
听到脚步声,女子抬起头来,她的面色略显苍白,尖尖的下颌也透出病色。
她微微扬起嘴角,朝霖玥伸出手,苍白的肤色几乎要融入樱色的衣袖。她的声音柔软而缥缈,又似近在耳畔:
“沄渟…”
梦境忽的一变,日光疏影都消失了,昏暗的天色下,只有缁色衣袍的男子孤身站在她面前。
他的背后是一架马车,车轮深深陷在泥土里,马儿不耐地刨着蹄子,鼻间喷出一阵阵白气。
车厢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轿厢外的水红流苏轻轻摆动,随着风打着转,但帘子始终紧闭着。
男人蹲下身来与她齐平,将额头抵着她的。
“沄渟,你在蒙山等着父亲,可好?”
“等母亲的病好,我们就一起游历江湖。待你学有所成,将来保护父亲和母亲,好不好?”
她的眼眶很烫,却流不出泪。只记得一片昏暗的天色中,轿沿的水红流苏不停地打着转。
父亲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掀开帘子,踏上了马车。而母亲......母亲始终没有掀开轿帘,她的脸隐在一片幽深的阴影里,连轮廓都看不分明。
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霖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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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向后跌去之前,是禹昀欢愉的笑声,闸门被重重合上,铜镜里映出他目眦欲裂的脸。
他扑在门上,用尽全身力气锤着门,指甲在粗糙的铁上刮出道道白痕,手骨的钝痛钻进心里,但那门纹丝不动。
“开门……开门啊!”
门缝里飘出禹昀不疾不徐的声音,他的语调既轻且柔,最后一点微微上挑,像毒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低贱之徒,你苟活于世,却连废犬都不如。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放你出来。”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黏腻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像被煮熟的虾一样缩在地上,拼尽全力望着门缝里那一点残存的光。
铁门那头突然传来一声笑,像沉积许久的污泥,沁了毒似的。
“真倔啊。”
“季熙祺,我再问你一次,你求我不求?”
门里暗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人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我们走吧,他怕是昏过去了,在这里关一夜,明天就跪得下。”
最后一点亮光也消失了。
他躺在地上,头晕目眩,半边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尘土和眼泪在嘴唇上混成一片。
脑海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字。
恨。
那字在脑海里烧着烧着,渐渐熄了,变成死字,火星都不剩。
他想起自己这辈子唯一求过的人,想起他那一双绣着金线和宝石的鞋,想起他那一双吞噬万物,充满野心的眼。
不愿求,他再不愿求,死也不要。
他把半睁半闭的眼埋进手臂里,泪和血流得一样多。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就死在这里吧。
……
他的意识在某个节点彻底模糊了,在他以为即将从这痛苦中解脱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猛地袭上心头。
最开始是若有若无的瘙痒,又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着血管滑动。
“什么……”他喘出一口气,手腕下意识地抽动。那感觉顺着手背蔓延到后颈,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以为自己的感官已经麻木,却没想到原来等死也这么诡异。
刺痛攻占了他仅存的意识,衣服里开始有东西在钻动。
冰冷而湿润的黏腻感侵占了皮肤,他低头看去,却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在袖口处扭来扭去。
哪里来的虫子!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爬行感变得愈发清晰,他躺在地上的间隙,衣服里悄然爬进一整片虫群,在衣料的缝隙间游行。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低头,看见模糊的影子聚集在裤脚周围,那些虫子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更加疯狂地涌了上来,尖利的口器一下又一下地刺入他的皮肉,血顺着脚腕流下来,染湿了裤脚。
恶心!
他胸口翻腾,胃里一阵痉挛。
他静静地死也就罢了,难道也要被这些虫子吞吃吗!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撑着地面坐起身,狠狠地拍打着自己衣服上那些蠕动的影子。虫子被他一只只拍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有些虫壳硬得像石头,被拍下去的瞬间还能听到清脆的裂响。
他疯狂地在地上摸索着,想抓住任何能用的东西。手指突然触碰到一块冰冷的木质表面,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伸手一把抓住了那东西。
那是一具倒塌的牌位。
他疯了一样用尽全力,将能摸到的一切东西砸在那些恶心的动物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喉咙发出一声尖锐的哽咽,脑中一线白光炸开,他对着这空空如也的地宫,对着这永无止境的黑暗,向自己卑微不堪、四分五裂的灵魂进行宣判。
“我没罪。”
“我不是罪人。”
他喘息着,摸到一个棺椁,疯了似的爬上去。
阒然无声的黑暗里,只有少年蜷缩在棺盖上发出的尖利叫喊。
“我没罪!”
“我没罪!”
“我没——”
化书桁骤然惊醒,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他猛地伸手抓住胸口,指尖死死扣着衣襟,直到尖锐的痛感袭来,才稍稍感到自己依然存在于现实之中。
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布料,那种瘙痒和疼痛仿佛从未离开过,真实到令人作呕。
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扫向身旁。
“鸿灯”的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角,力气大得像铁钳似的,怎么拽都拽不出来。
她的脸歪向一边,露出一点隐约的轮廓,枯草般凌乱的头发虚虚实实地盖住了大半张脸,灰扑扑的颜色和皮肤黏在一起。他皱了皱眉,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手指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拨开她的头发。
发丝下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浸过水的宣纸,指尖从她脸颊边缘掠过,不用仔细想,霖玥的脸已经浮现在眼前。
她的头发是墨色,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脸颊两侧分布着两颗细小的淡褐色小痣。他指尖微微蜷起,按在那颗痣原本该在的位置上,轻轻揉搓了一下。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像是两排漆黑的羽毛,安静地盖住了那双总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眸子。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眉眼一路滑下,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脖颈上。
她的脖子白得晃眼,锁骨微微显露,脆弱感让他有种异样的快意。
化书桁眼里杀机顿现。
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解决掉眼前这个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
杀了她,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的目光下行,落在霖玥手里那根木簪子上,她握得太紧,关节都在发白。簪子的尾端蓄满鲜血,血滴顺着木簪的纹路滑落,渗入她的指缝,染红了那丑得要命的道袍。
化书桁莫名其妙地勾起嘴角,觉得有些荒唐,霖玥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穿着道袍到处瞎转悠的人。
但她就这么狼狈地躺在他面前,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攥不住。
心脏还是跳得很快,却和方才有些不同。
他伸出手,把簪子从霖玥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湿润的血液顺着簪子渗进他的指腹。血迹填满了每一条纹理,他端端正正地簪起头发。
罢了,出去再说。
他还用得到她,不是吗?
身旁一轻,霖玥的睫毛微微颤动,紧绷的手指松懈下来,睁开双眼,眼底是未尽的昏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喉咙发紧。
多亏这幅身体身强体健,她比“化书桁”醒得更早,睁眼看到的那张脸险些吓得她心跳骤停。
季熙祺,他为什么在这?
他突然睁眼,她只好下意识闭上眼睛,装出昏迷的样子。
此时抬起头,季熙祺背对着她,发间的簪子颜色深浅不一。
“嘶……”她痛苦地低吟一声,整条手臂冰凉无力,身体后知后觉地发出失血过多的警报。
前方的人影听见她的动静,转过头来,霖玥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脑中又是一震。
那张脸,分明是化书桁!
她眼前一阵发晕,感觉血流得更快了。
救命,他有挂!
化书桁适时表露出虚弱的神态,小脸煞白:“鸿姑娘,你没事吧。”
霖玥快被气笑了。
和我装是吧?
她一只手摸向腰间——还好,装备还在。
既然他想装,那就陪他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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