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氓山绵延千里悠悠。
据说,东方之地的第一颗树种就是从这里发芽的。千万年后,骤雨初歇,从天光乍破的云间已经能窥到万里的森林山河了。
正月十六是清和道观一年一度的开观之日。
这座清和道观坐落在大氓山中,挨着熙熙攘攘的边陲小镇,本是喜庆吉祥之日,却门可罗雀。
无它,大氓山上清和道观的道院七七八八就和玉米上的粒子一样多,散落在山脚山腰山顶上蹦来蹦去。
几十个道院个个都说自己是山神祖师爷的真传门派,看邻居们事事不顺眼,指骂摘掐是常有的事,道门破落鸟筑窝也没人收拾,殿前瓜果腐成一团,蒲团烂成了伤人利器,只有唯一辉煌的金身祖师爷雕塑笑呵呵地盘在莲花座上俯视众生。
大师们都盼着各家弟子拿着木棍练成真神一飞冲天,好证明自己才是大氓清和唯一正派,其他家都是邪门歪道。
好好的清秀之地这么一搞倒成了乌烟瘴气的菜场。
往前数五十年,还会有镇民送孩子上山求道,而如今道观门口只会有被遗弃的婴孩哇哇大哭,道观成了“拖”孤所,清和祖师爷扮成了送子观音,但秉着大道修成之人不能见死不救也主要是为了自家香火的延续,道院师父们一个挨一个的捡,也就如此充实壮大了清和道观,真是生生不息也!
在这一团遭的“战火”里,山顶的道院是一股清流,此道院上下三代数顺溜一共四人一畜,分别是年过半百行动缓慢的老师父,操心劳命老妈子的大师兄,天生神力却只会倒立的师弟,还在学倒着跑和正着爬的师孙,以及正儿八经,坐站有样,门面担当的一条狗。
师弟今年十岁有三,天真烂漫,举着师侄跑时,偶尔也会问一些问题:“师兄,为什么别家道院都那么多人,咱家却只有四个人,是不是咱家法术秘不外传啊?”
被他唤做师兄的鸡窝头顿了一下,停止了扇风烧药的活动,药炉里的火光幽幽映在师兄的脸上。
“因为咱家道院在山顶,而师父年过半百,行如龟睡如猪。”师兄转过头来,熟练的堵药炉拿抹布挪药罐“小抚,你要记住道院壮大的原则。”
沈小抚握紧了头顶上的师侄,坚定地看向师兄:“是什么!”
沈梦秋掂着药罐,呵呵一笑:“手慢无。”
“师兄!”沈小抚气急败坏的叫到。
“丝寻!”坐在他头顶上的沈小鱼用只长了三颗牙的小嘴尽力有样学样。
“小鱼,你要叫师父!”沈小抚教她,边举着她边跑远了。
沈梦秋转头掂着药罐走了,山顶的道院很小,从药房穿过回廊就是师父所住的主院。他一路掂过去,从宽大的袍子下伸出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推了推门,不开。
于是沈梦秋转头开了窗户,将药扔在窗下桌上,抬头和一张白条碰了个脸对脸:悟道中,勿扰。
沈梦秋无语,看着屋内盖着棉被呼呼大睡的师父,用力拍上了窗户,门后锁门用的黄符被掀起一角。
“梦秋师兄!梦秋师兄!”一道人声急头白脸的砸进了小院里。
沈梦秋的衣角被人拉住,低头看到一团乌糟糟的头发,来人是隔壁道院的小弟子,名叫金玑,平时与沈小抚交好。
沈梦秋蹲下,扒开他的头发:“什么事?”
金玑蒙在黑暗中的眼睛终于得以大放光明,他含糊着带哭腔:“小抚。山谷!”
沈梦秋脸色一冷,瞬间明白过来什么,他对金玑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此事不要声张。”
金玑害怕的点了点头,捂住了自己的嘴,飞快的跑了回去。
大氓山谷是道观的禁地,入观第一天便是三令五申不得去,沈小抚这小崽子平时闹腾却也懂事,除非...
事不容缓,沈梦秋提起剑拔腿就跑,袍子松松垮垮衬托出少年刚刚抽条的身形,风一吹过来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吹跑。剑随主人,和他一样瘦,还扁,活像个拍黄瓜的利器,刀锋又利又薄,挥舞起来几乎快成一条看不见的线,这把剑,名叫月弦。
越往深处进,大氓的密林就越多,天色渐晚,沈梦秋终于摸到了山谷的那块爬满苔藓的界碑,以此碑为线,往后全是禁地。
他不知道的是,禁地之中,无数只眼睛在暗暗观察这个不速之客。
沈梦秋心急,还没等掏出一张传音符,就听着一阵带哭腔的声音响起“师兄!师兄!”
他循着声音一路狂奔过去,不是沈小抚还是谁?沈小抚好狼狈的被倒吊在一颗树上,头一晃一晃的从地上擦来擦去,脸上泪痕还未干透。
一剑斩开绳子,沈小抚诶哟一声摔在了地上。沈梦秋带着怒意将他扶起:“发生了什么?”
沈小抚嗷嗷诉苦,眼泪鼻涕齐飞:“都怪金有善!!”
沈梦秋将他背起,后山不是久留之地,他边跑边问:“小鱼呢?”
“在金家道...”话还未说完,沈小抚忽然大叫:“师兄小心!”
沈梦秋倒吸一口凉气。蹲身躲下,鸟羽擦着他的脸颊过去,一股恶臭瞬间钻进鼻腔,赤鬼。
赤鬼两肢生翼可飞翔,通体赤红,性暴食肉,是魑魅魍魉中最低级的魑一类。
棘手,沈梦秋从衣襟里摸出爆破符,单手拖着沈小抚,沈小抚还未学剑,赤鬼出必以群行之,他不敢冒险,一边甩符,一边拼了命往前跑,小范围的爆炸在他身后响起,浓浓的硝烟味与赤鬼的恶臭交杂在一起,对嗅觉来说真是好生精彩。
魑魅魍魉出不了界碑,他只要跑到界碑处,便可逃脱。
这对沈梦秋并不是什么难事,可现在背上还背着个沈小抚!
赤鬼很快袭来,越靠近,身上的灼烧感越强,赤鬼向他们吐出一团火球,沈梦秋避身躲过,火球轰然将一丛灌木烧成灰烬。
沈梦秋咬牙,一只。他斩开挡在面前的阻碍,前面的赤鬼倏然袭来,两只。他握剑挥舞,月弦在暗夜中擦出一道又一道光亮,赤鬼吃痛暴怒,沈梦秋不恋战继续逃命,衣襟中飘出最后一张爆破符正好弹在了第三只赤鬼面前,羽毛化为粉末,赤鬼吃痛长啸一声,糟了!
绝路。他在对付赤鬼时失去了方向。沈梦秋飞快转身背对悬崖,背上的沈小抚已经晕了过去,悬崖下急湍水声,悬崖上赤鬼逼阵,沈梦秋绝望的想:如果能回去,他一定要和金有善算账。
月弦重新擦亮身影,赤鬼越聚越多,灼热扑面而来,森林中似升起了一团烈火,赤鬼咯咯笑着,长翼几乎要笼罩两人,避无可避。
三,二,一,沈梦秋护住沈小抚,翻身一跳,跃进了山间之中,二人身影被黑暗吞噬,赤鬼不甘心地上前,徘徊在悬崖旁边。却迟迟不敢接近。
沈梦秋耳边不断擦过风声,他怀抱着沈小抚和剑,忽然耳鸣,心悸之间创入飞流中,眼鼻耳中灌进水,强烈的窒息感包裹下,沈梦秋想要泅水上岸,但巨大的浪花将他打晕了。
命真大...这是沈梦秋醒来时想说的第一句话。
后背酸痛无比,沈梦秋抬头望天,此处是山涧之下,崖边逼仄,松柏层叠,往上看只能窥得一线天。
他拾剑借力站起,此地是一处砂石滩,应该是被急流冲上岸的。沈梦秋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昏迷不醒的沈小抚。
沈梦秋心下一惊,快步流星走到沈小抚跟前,蹲下身细细检查,没有伤到头,身上擦伤居多,看起来并无大碍。
他忽然一把捂住沈小抚的额头,滚烫。
沈梦秋锻体五年学剑四年,虽然样貌瘦弱,但于体魄上已经拉开寻常男子一大截,可沈小抚不是,他年幼,连锻体之境都未迈入,经历惊吓又在水流中浸泡一夜,此时发起高烧,不死已经算是幸运。
他扶起沈小抚,在褴褛的衣袍里窘迫地摸来摸去,只找到了被压的粉碎的去寒丹。
沈梦秋给沈小抚喂服后继续背起他,山谷不是危险重重,谁知道下一秒会窜出个什么魑魅鬼怪猴子精,必须要尽快赶回去了。
山涧之中只有一条道路蜿蜒,南北分歧,活水从北来,到南面有乱石滩,沈梦秋往北走。
可喜的是,山涧之下并没有魑魅魍魉出没,且此时是白天,艳阳正高照。
一路奔波伤口扯裂疼的沈梦秋呲牙咧嘴的,背上背了个人形火炉并不好受,他把剑插下稍作歇息,却远远瞥见了山林中招摇的一角黄色。
符咒。
沈梦秋好似握住了一点来之不易的希望,于是他快步走过去,黄符上朱砂的痕迹还未完全褪色,黄符贴在一个狭小的洞口处,正好容一人通过,山涧的水流也从此洞口汩汩涌出。
沈梦秋矮下身,先将沈小抚背了进去,一路走一路用剑在地上划痕,以免迷失方向。
这真是他十七年来过的最刺激的两天,沈梦秋叹气,如果可以,他希望这种事永远不要再发生了。
水流接近平缓之时,洞穴越来越宽,直至沈梦秋能游刃有余的站在里面,方才看见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见寒潭。
见寒潭内杂草从生,潭外石壁上有道机关,沈梦秋站到机关前,只是个很简单的八卦图,看不出丝毫端倪,这机关…他用手轻轻摁住。
“嘶!”哪里来的铁刺!沈梦秋的手瞬间被刺出血,晕在石壁上瞬间染红了一片,他想把手拔出,可已经来不及了。机关仿佛渴血,用力吸住沈梦秋的手掌,直到八卦图全部被灌满,一瞬间异象大生,被刻在石头上的八卦纹路飞快旋转起来,沈梦秋被弹飞出去了。
周遭一片黑暗,只余头顶上的点点荧光。
这又是哪?
黑暗中若有似无地传来一阵模糊的歌声。
“一念……身心洞清…净,浩…天地间…”
“谁!”沈梦秋大惊。
“怎么来的是个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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