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
男人压下心中不快,推了推金丝眼镜,再准备开口时,对面的人若有所感地回过神,含着歉意冲他弯了弯唇角:
“不好意思,李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李政一口气被堵在胸口,不耐地甩甩左手,露出西装袖子下的高级腕表,他瞥一眼,才回答:
“没什么。沈小姐今天心情不太好?我看你从坐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在盯着窗外发呆。”
吊灯在白色大理石桌面投下影子,闻言,沈一筠下意识抬眼,透明玻璃窗外电闪雷鸣,转瞬之间暴雨如注。
餐厅内舒缓的钢琴曲流淌进嘈杂雨声,一曲终了,她不急不慢开口:“没有,可能是昨天没休息好。”
沈一筠的声音很轻,清清冷冷的,和她这个人带给李政的感觉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重又落到李政身上。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只是可惜,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味道。
李政默不作声将她打量一番,轻咳一声,话题转回今天的正事上:
“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你的情况,周阿姨跟我大致说了。”
沈一筠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李政继续道:“我的情况,你应该也清楚,我年龄是大了点,不过干医生这一行,现在正是黄金时期。我父母都是C市人,大学教授,现在都退休了。家里现在有四套房产,两套在市中心,大平层。”
说着说着,李政扯了扯西装领带,他见对方没有作声,心里难免有些得意,直接挽起衣袖,一边说,一边觑视对方的反应:
“按理说,你家里的情况我父母是万万看不上的,要是几年前,指不定要怎么唠叨我。不过现在他们年纪大了,也懂得充分尊重我的意见,所以……”
沈一筠打断他:“李先生。”
李政当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他倒觉得就这么说开没什么不好,两个家庭有差距是事实。只是他没想到,短短的几句话就让对方坐不住了。
李政止住话头,颇有几分不满,居高临下打量起对方。
可出乎意料,他没有从沈一筠脸上瞧见预期中的恼怒,她神色淡淡,就连语气也一如刚才那般平静,事不关己地给出建议:
“您应该听父母的。”
说完,她端起咖啡杯,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继续望着窗外的大雨走神。
李政连忙解释:“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现在……”
话音戛然而止,李政看着沈一筠毫无波澜的眼睛,总算知道心里始终抹不去的怪异从何而来——
这哪里像是沈一筠主动邀约的饭局?
略一思忖,李政也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原本就瞧不上沈一筠,此刻更觉得荒唐,忍不住嗤笑一声:
“原来沈小姐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吧。我跟您不一样,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浪费时间。”
沈一筠这才将目光收回,却没再看他,不为所动地垂下眼帘。
李政被她这一举动彻底惹恼,懒得再装什么绅士,拿起公文包,喊道:“服务员!”
对方雷厉风行,付完自己的账单,招呼不打一声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沈一筠坐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作,遥远的天际线又传来几声闷雷,窗外的暴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她这才低下头,专心吃起桌上的甜点。
C市的夏季天气变化无常,她下午打车过来的时候还是个晴天。
结完账,沈一筠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边陆陆续续亮起灯光。
十几分钟前订的网约车没有回应,马路上连过往的车辆都很少,路人更是寥寥无几。
犹豫片刻,沈一筠向店员借了把伞,道谢后推开店门。门廊上的风铃在狂风中乱舞,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沈一筠并没有立刻离开,她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又回头望了一眼透着暖光的咖啡店,过了片刻才撑开伞,走进滂沱大雨里。
咖啡店离最近的地铁站有段不近的距离,沈一筠虽是C市人,对这块却不太熟,只好一手撑伞一手打开导航,闷头往目的地走。
与此同时,马路对面停了很久的宾利亮起车灯,不远不近地跟上那道瘦削的背影。
暴雨之下,雨伞的作用微乎其微,韩谌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位,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半裙摆被雨淋湿。
再多走一会儿,浑身就湿透了。
韩谌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动,眉目间涌上几分焦躁,他深吸了口气,一脚踩上油门——
“上车!”
暗淡天光,大雨瓢泼,韩谌透过摇下的车窗,清楚地看见沈一筠停下脚步,循声转过身来。
漫长的八年过去,韩谌以为很多事都可以坦然面对。可隔着厚重的雨幕,再次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心脏还是泛起经年不息的阵痛。
那一瞬间,韩谌以为自己回到了以前。
可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以为会从她的脸上看到惊慌,看到怅然,哪怕是羞愧。
什么都没有。
沈一筠近乎冷漠地与他对视。
韩谌骤然清醒,右手不由自主攥紧方向盘,脸彻底冷了下去,重又说了一遍:“上车,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沈一筠却迟迟没有动作,也不回答,甚至移开了目光。
“只是顺路送你一程,有必要继续拒绝我吗?”
韩谌在心底冷笑一声,语气再冷静不过地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她。
耐心耗尽,他不想再做好人。
他和沈一筠,本来也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就在这时,沈一筠突然收起伞,钻进车后座。
韩谌启动车子的动作就那么卡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正是三伏天,下雨也难掩闷热,韩谌从小就怕热,车载空调的温度一向调得很低,沈一筠坐到车上,不太明显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摸了摸胳膊。
韩谌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却没有开口,宾利重新上路,几分钟过去,他默默关掉了空调。
他们之间聊不了称不上愉快的过去,也没有立场讨论现在和未来。
沈一筠意外地一言不发,韩谌也忘了问她要去哪里,只能任由宾利沉默地在雨夜里,漫无目的一直朝前驶去。
恍惚间,韩谌以为自己开的是一台足够甩掉八年时光的列车,如果继续开下去,或许,或许——
“您已偏航,已重新为您规划……”
沈一筠迅速关掉手机,甫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前面路口右拐就是地铁站,把我放在那里就好,今天……谢谢你。”
韩谌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只是按照她说的那样,在地铁口停下。
临下车,沈一筠再次道谢,雨似乎小了很多,却还是密密麻麻如针脚般落下。
雨伞撑开时,韩谌出声叫住了她。
***
韩谌比约定好的时间足足晚了半个小时,还没等他踏进包厢,就听见路麟阴阳怪气地说:“呦,这哪位贵客啊?让我瞅瞅。”
他装模作样抬起手表,惊呼一声:“天呐,您竟然八点半就到了,也来太早了吧!”
韩谌自觉理亏,心里又压着事,就没跟他贫,倒了酒闷头干了三杯。
多年老友,路麟要是看不出来他奇怪才怪了,他收起笑,挠了挠头:“不是,什么情况?又跟你爸吵架了?你这才回国几个月啊,又跟他吵什么啊?”
一提到他爸,韩谌更是一个头两个大,皱眉道:“没跟他吵。”
“那因为什么?”
韩谌沉默了好一会儿,垂头看着酒杯上歪七扭八的、变形的、自己的脸,莫名其妙自嘲一笑,不答反问:“路麟,你觉得我跟八年前区别大吗?”
这个时间节点让路麟敏锐的神经重重一跳,他按下心头惊惑,故作轻松地回道:“那肯定啊,高中生跟成年人区别能不大吗?我们马上都奔三的人了,怎么还突然怀念起……”
韩谌点点头,他真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菜塞嘴里,含糊不清地打断他:“你说得对,没必要怀念以前。今天来晚了,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啊。”
路麟暗暗松了口气,感恩对方没再揪着刚才的话题不放,语气轻快地说:“咱俩谁跟谁啊,还跟我客气什么?”
他指了指离韩谌很近的一道菜,笑着介绍:“这家本地特色菜做的特别正宗,你快尝尝,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韩谌尝了口,却没点评,又提起刚才被忽略的话题,语气再正常不过地解释起自己来晚的原因:
“我刚才碰见沈一筠了。”
路麟一口辣椒刚进嘴,被这句话吓得差点噎死,他咳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连灌了几大口水才压下去心里的惊涛骇浪。
“……不是?怎么遇见的啊?”
路麟心思百转千回,脑袋都不够用了,才勉强想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
韩谌放下筷子,淡淡答道:“我今天下午去看医生,回去路上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在吃饭。”
这下路麟彻底失语,被对方短短的一句话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偷偷观察了韩谌好一会儿,见他只是有些出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巧……”
韩谌也觉得怎么这么巧,偏偏他刚看完医生,偏偏在那么一个普通的咖啡店,偏偏在暴雨天开车路过时,他还有心思多看一眼路边。
“所以你把她送到地铁站才赶过来的?”
等路麟听完来龙去脉再开口,韩谌早已收起了那副伤春悲秋的模样,他点点头,还笑着吐槽了句:
“她那相亲对象人品也太次了,下这么大雨,再怎么谈不拢,也不能把人丢在那。”
“不管怎么说也是校友,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她被淋成落汤鸡,顺路送一下又不碍事。”
路麟满脸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又默默咽下了。
韩谌坦荡回视,又拿起筷子指了指那道特色菜:“不说好吃吗?吃啊。”
“放心吧,多少年前的事了,早都过去了,我不至于还惦记什么,更何况……”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猝然低下来,路麟听见自己的名字,却不清楚他是在说给谁听:
“路麟,我也不是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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