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店长补好货,探头朝收银台处看了看,沈一筠正在结账,头发随意地挽在耳后,随着动作掉下几缕,她面色苍白,看起来昨晚应该没睡好。
店门开了又关,此时除了她们以外别无他人。孙店长原地踌躇稍许,放好篮子,朝沈一筠走了过去。
玻璃窗外天空阴沉,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有雨。
孙店长清清嗓子,担心地看着她,柔声问道:“一筠,昨天晚上还好吧?”
沈一筠努力扬起笑容,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嗯,没事。”
孙店长见她不想多说,也不好再问,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想要去理货。
沈一筠复而叫住了她:“姐姐。”
孙店长回头,见她满含歉意地看着自己,开口道:
“我之后可能没有时间继续做兼职了,恐怕需要您再招别的人,不过您放心,在没有招到人之前,我还可以继续上班。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
孙店长一时百感交集,昨天一筠母亲过来,她就已经料到了会这样。
也是机缘巧合,暑假她店内急用人,正好沈一筠在松南路附近四处找兼职。
孙店长一开始并不打算招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毕竟还是个高中生,若非沈一筠看起来实在恳切,又一再保证自己可以做好,甚至愿意降低薪酬。
她估摸着,肯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不然,父母怎么忍心让还在念书的孩子出来做这种事?于是动了恻隐之心,留她到现在。
沈一筠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做事认真细致不说,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抢着干。偶尔她忙着家里的事情没空来店里帮忙,她也从不抱怨。
只是孙店长没有想到,她竟然是瞒着家里出来做兼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孙店长不知道沈一筠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时听她这么讲,倒放下心来,至少——她家里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
孙店长伸出手,替她把落下的头发拂至耳后:“谢什么,我反倒该谢谢你,这几个月可帮我太多了。”
“我之后会留意招人的事情,你如果有要做的事情就去做吧,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好好上学,现在还是以学习为重。”
沈一筠点点头,微微红了眼眶。
孙店长倚在柜台旁,突然想起来什么,连忙从休息室拿出来一个袋子:“哦对,你昨天走得急,忘了把这个带走了。”
沈一筠接过来,表情变得有些茫然,她出神地看着袋子里的玩偶,一瞬间竟然慌乱得手足无措。她手忙脚乱地把袋子往身旁的凳子、柜子里塞,可是太大了,怎么都进不去,只好又放在手边。
六神无主做完这一切,她冲着孙店长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这,怎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放……”
孙店长看出了她的失态,以为是心情不好,宽慰地笑了笑:“就放在这里吧,挺好的。”
沈一筠低声喃喃:“对,挺好的……”
***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沈一筠拉开窗帘,打开窗,朝外面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除了偶尔几声汽车鸣笛,再无任何声响。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指到九,冬天了,这个时间点大多数人都在家里待着,还在外面的人,也应该回去了。
沈一筠喉头微动,就这么一小会儿,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发麻,她关上窗,笃定地想,韩谌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她下午没有赴约,韩谌一定会明白她什么意思吧。
总不可能,还在那里傻傻等着她。
沈一筠无意识地拉紧外套,看见门后挂的伞,脚尖一动,就要朝那里走去。
然而等目光落到李升玫昨天走前放在桌上的东西,她猛地刹住脚步,昨晚一幕一幕犹如潮水般涌来——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诅咒般的话语轻飘飘从手机里传出来,沈一筠脑袋嗡的一声,听见赌桌上的男人哄笑一堂,沈建忠还想再说什么,李升玫手指痉挛,狠狠挂掉了电话。
“吧嗒”一声,手机从李升玫手中滑出,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失声落泪。
沈一筠扑倒她身上,紧紧地搂着她,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妈妈,我不会继续做兼职了,我会好好上学,我会考上好大学!等我长大,我就带你离开他!我一定会带着你离开他!”
李升玫眼神空洞而又绝望,她枯坐在原地,好半天,只是机械性地自言自语道:“逃得掉吗?逃得掉吗……逃不掉吧……怎么逃得掉呢……”
她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邻居家的男人天天打老婆,一到晚上,她就能听到那个女人哭泣哀嚎的求饶声。父亲坐在饭桌旁,若无其事地磕着瓜子喝啤酒。母亲收拾好碗筷,经过她时,低声嘱咐她:“升玫,你以后嫁人可要擦亮眼睛。真是造孽哦……”
她抬头看向父亲,父亲哼哼一笑,不以为意地继续喝酒。
后来有一天,那个女人跑掉了,深更半夜,带着孩子跑走了。可能是躲回了娘家,又可能跑去了朋友家,又或者,她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已经跑得那么远了,李升玫想,以后再也不会挨打了吧。
很久以后,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有一天,在饭桌上,母亲突然神神秘秘地说,警察来了,那个男人抓到他老婆,把她活活打死了。
跑得掉吗?
李升玫这时想起几年前,沈建忠抱着自己失声痛哭,他说,如果她和一筠敢离开他,他会——
带着她们一起死!
她彻底崩溃,发疯般痛苦嘶吼起来。
凄厉而悲怆的哭声重重落在沈一筠耳边,她泪如雨下,越发用力地抱紧母亲。
长夜漫漫,吞没了相拥而泣的两个人,像是无论如何都盼不到天明。
沈一筠呆在原地,破碎的哭泣声仍旧盘旋萦绕在耳际。
与此同时,雨声越来越急,噼里啪啦砸向窗户,她回过神,看着床上的玩偶,迟疑片刻,还是拿起伞走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难道现在赶过去给韩谌过生日吗?
已经这么晚了,韩谌早就走了吧。
沈一筠飞速从楼梯上跑下去,小区年久失修,仅剩的几盏路灯滋滋啦啦发出聊胜于无的光,地面坑坑洼洼,她走得急,一脚踩上松动的地砖,泥泞的脏水溅湿了鞋袜和裤脚。雨下得越来越大,密密麻麻落在伞面上,倾斜的雨丝淋湿了一只胳膊。
沈一筠浑然不觉,只顾朝着小区大门奔去,突然,她刹住脚步——
韩谌捧着蛋糕盒,站在小区门口,正跟之前的保安大叔聊天。
看到是她过来,韩谌眼睛蓦地一亮,冲大叔挥挥手,立马跑到她面前,看起来很想伸出手拥抱面前的人,然而不敢有动作,只是停在几步之外,长长舒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保安亭的灯光刚刚好足够照亮方寸之地的两个人,沈一筠垂下眼睛,看着韩谌被冻得通红的双手,他今天似乎剪了头发,棒球帽下隐隐约约露出比以前要短的发梢。
他没有带伞,外套被雨淋湿了大半。
沈一筠默不作声伸出手,为他撑起伞。
韩谌有些意外,不消片刻,开心地笑起来,他一只手拎着蛋糕盒子,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伞柄:
“不用!这雨也不是很大,你自己打吧。我就过来……看看你,还有蛋糕。”
他把手中的盒子递过去,期待而又认真地看着沈一筠。
然而沈一筠固执地不肯收回伞,也固执地不愿接过蛋糕。
她低着头,语气淡淡,经过雨幕,传到韩谌耳里竟然带着久违的疏离和冷漠: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韩谌有些发愣,伸出的手僵在原地,他若无其事地收回去,这时才觉得有点冷了,忍不住蜷了蜷冰冷的指尖,仍是笑着:
“没多久,我刚下车,正跟叔叔聊天呢,你就过来了。”
他撒了谎。
韩谌八点半左右已经到了便利店,见沈一筠不在,问了孙店长,才知道她今天下午六点正常下了班。
韩谌第一反应是担心她出了什么事,立马赶到小区门口。
保安大叔对他们两个人印象深刻,他一问,瞬间想起来:“你说那个女孩啊,她差不多六点多就回来了,之后一直没出去。”
那时雨还不是很大,闻言,韩谌站在原地,好半天,他才点点头,笑着说:“这样啊,那应该是记错了……”
保安大叔不明白什么“记错了”,看起来想帮他联系一下,可翻了翻登记本,老小区管理一塌糊涂,租户又多,他找不到那女孩的联系方式,就连房东,他都不一定能找到。
韩谌摆摆手,立马表示没关系。
他觉得自己应该得走了,至少,沈一筠今天晚上没出什么事。
可他捧着蛋糕,仍旧站在原地。不一会儿,雨也大了起来,保安大叔又冲他喊:“你还不回家啊?非要跟她见一面,怎么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韩谌冲他笑起来,随口说了些有的没的,他自己也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记得脑海中不停回响着大叔的问句——
对啊,他连沈一筠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韩谌想,等他再见到沈一筠,一定要记得问她要联系方式。
沈一筠一定是有其他事情,才没有赴约。
而她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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