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路麟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无人回答。沉默迅速笼罩住整个空间,好半天,没有一丝声响,时间仿佛就此停滞。
韩谌低着头,车内昏暗,叫人看不清楚神色。
他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医院的那个晚上,自己也是这样对沈一筠说的。
那时的沈一筠是怎么说的来着?
韩谌仔细想了想,发现已经记不清了。
记忆就是这么恐怖的东西。
过去的八年里,他逃避过,怨恨过,刻骨铭心地想念过,到现在,脑海里仅存的有关沈一筠的一点一滴,竟然也不剩多少了。
仅剩的一点点,也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韩谌攥了攥左手掌心。
车后传来几声催促的喇叭,路麟低骂一声,重新启动车子,开进医院停车场。夜晚凉风习习,刚一下车,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医院的灯光晃得人眼花,他们一前一后朝门诊部走去。临进门前,始终一言不发的人总算开了口:
“……对不起。”
路麟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他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出言讥讽道:“可别,你可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妈你姥姥,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你说你不惦记了,不惦记……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早知道你是这种傻逼,当年发烧被扔在医院,我才懒得去接你,活活烧死算了!”
“从今天开始,你愿意干嘛就干嘛,我绝对不会再多说一句!”
韩谌一声不吭,任由对方骂骂咧咧地带着他去挂号。
取下凭条,路麟夹棒带刺怒骂的声音骤然低下来,他眼神复杂地看向身后的人,看着他身侧的手:
“韩谌,只要你还有命折腾……”
***
“今天麻烦你了,好好的一个局,被我搅了,对不起。”
路麟在小区外停好车,闻言,皱起眉,催促他赶紧滚下车:“下车吧你,啰里啰嗦。”
韩谌收拾好东西下了车,关好车门,又低声道谢。
路麟挥挥手:“咱俩认识多少年了,能别这么矫情吗?赶紧滚吧。”
韩谌笑起来。
路麟看着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十六岁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韩谌也有心事重重的时候,但那时年少,再怎么样,还是轻松快乐的日子更多。
而现在——
路麟暗暗叹了口气,说好了不管,还是忍不住多嘴:“你要真心感谢我,就听我一句劝,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韩谌沉默,目光掠过车顶,迷失在远方漆黑的夜里。
好半晌,他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送走路麟,韩谌回到家,推开院门,客厅内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能听到母亲和姥姥的笑谈声。
他站在院中,看了看打着绷带的右手,心头涌上淡淡的疲惫。
韩谌把手揣进口袋,若无其事般扬起嘴角,走进屋。
妈妈和姥姥正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聊天,快入冬了,姥姥忙着织围巾和帽子,母亲打下手,两人手里都捏着线团和织针。
看见他回来,母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冲他招招手,柔声询问:“怎么样啊?礼送到了没?”
韩谌走到沙发处,却没有坐下,准备随便聊两句就离开:“送了,挺好的,路麟直说谢谢您和姥姥呢。”
姥姥扶了扶老花镜:“小麟太客气了,在美国的时候多亏有他照应。唉,还记得他是个小孩呢,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母亲接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小谌都快二十六了……”
韩谌心不在焉地听着,看着姥姥手中灵活翻转的针线。
往往这种话题,到最后,总会拐到让他找个女朋友、尽快成家上去。然而母亲话音一顿,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韩谌迟疑地抬起眼,下意识将右手再往口袋里伸了伸,看见林樾的表情,他动作一停。
“你手怎么了?”
林樾猛地站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果然没有瞒住,韩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故作轻松伸出手:“没事的,就是摔了一跤。”
林樾:“怎么摔能摔成这样?你明知道自己的手……”
韩谌疾声打断:“我没事,妈,不要再问了!”
刚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一扫而空,客厅内回荡着他急促的尾音。
韩谌不敢再看二人的眼神,连忙低声道歉:“对不起,妈妈,姥姥,你们尽早休息吧。我今天太累了,先上楼去了。”
说完,他逃也似地飞奔上楼,林樾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儿子走进琴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良久,她才低头看向母亲。白老师体会到她的意思,一时之间,眼神震荡,心绪难宁。
林樾抚住胸口慢慢坐下,口中喃喃:“不会的,不会……怎么会?”
白老师探头看向琴室,长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织针,宽慰女儿:“不会,小谌就是摔了一跤。”
韩谌一直在琴房待到深夜才出来,母亲的卧室的灯还亮着。他心里愧疚,连忙打开微信,给林樾发了条消息。
——妈,我睡了,您也赶紧休息吧。
林樾没有回复,韩谌见她卧室暗了下去,这才转身回到房间。
韩谌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映在眼底。手机还停留在微信的界面,他犹豫片刻,点进新添加的联系人。
一个多月过去了,对话框还停留在加好友时自动留下的那句话。
他不找她,她自然也不会找他。
韩谌看了许久,点进头像框——
那是两只小狗玩偶,一大一小,规规矩矩地摆在桌面上,看起来挺活泼可爱。
他倒没有想到,沈一筠会用这种头像。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更何况是人。
那仅剩的一点点,记不记得还有意义吗?
***
国庆第三天,韩谌收拾一番,去参加路麟的婚礼,做伴郎。
路麟闹腾,喜欢热闹,人脉又广,婚礼办得极其气派隆重。韩谌跟着跑了一天,好不容易歇下来,累得够呛,没等喝口水,工作电话又响了,他从宴会厅小跑出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玻璃窗外,落叶缤纷,几个小孩在树下欢快地捡叶子玩。韩谌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理了理西装,站在原地没走,听了会儿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枯叶。
想到这里,韩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是刚才喝多酒了,脑袋里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收回目光,重新入了席。
母亲姥姥跟女眷们坐在一起,韩谌这时闲下来,自然要过去问候一番。
韩谌在C市呆了统共没几年,一桌人又是路麟的亲朋好友,他瞧着面生得不行,打完招呼就打算离开。
林樾却突然拉住了他:“不急,过来跟我们坐坐。”姥姥顺势拉开身旁的椅子,冲他招招手,示意坐过去。
韩谌一头雾水坐到跟前,才注意到右手边的人,心下顿时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果然,林樾聊了些有的没的,迅速切入了正题,冲韩谌右边的女孩友善一笑,恍然大悟般说道:
“哎,小晔,你刚才说你是在A市工作,是吗?”
夏晔放下手中的水杯,她长相大气漂亮,性格也随和开朗。
闻言,她随手将头发拨至脑后,点点头,明媚一笑:“对,阿姨。”
林樾笑得越发开怀:“那真巧,韩谌也在A市,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个帮衬,不然……你俩加个微信?”
韩谌适时插进话:“我最近没有回A市的打算。”
这算是明晃晃的拒绝了,林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席间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重,白老师无奈地暗叹口气,刚打算出来随便说些什么揭过话题。
夏晔突然爽朗地笑了一声,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韩谌母子的表情,拿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大大方方亮在韩谌面前:“没关系,交个朋友嘛。”
韩谌抬眼看过去,夏晔不躲不避,就这样玩味地看着他。
林樾面色稍霁,笑道:“对嘛,年轻人交个朋友又没什么。”
都这样说了,出于礼貌,韩谌也不好再拒绝,只能拿出手机加上好友。
夏晔挑了挑眉,收回手机。
这时路麟急匆匆跑过来,拍拍韩谌的肩膀,冲林樾、白老师笑笑:“哎呦,阿姨,您今天真漂亮!我那边有事,得再借韩谌一会儿。”
林樾心情大好,被哄得喜笑颜开:“跟阿姨还客气什么,去吧去吧。”
韩谌忙不迭站起身,没再多说什么,向一桌人示意一下就走了。
路麟跟在他身后:“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表情不太好啊。”
韩谌语气不佳:“要来也不来早点。”
路麟哎呦喂好几声:“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我这不是寻思让你多歇会吗?”
手中的微信滴滴几声,刚加的好友发来一个调皮吐舌的表情。韩谌无力地捏了捏太阳穴,没有回复。
回去的车上,林樾看了眼后视镜,韩谌窝在后座一声不吭。她额头青筋跳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唠叨起刚才的事:
“你刚才是什么态度?那么多人都在,小晔是个女孩,怎么能让人家下不来台?”
韩谌垂下眼睛:“我已经加了她微信了。”
言下之意是还要怎样。
林樾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正好红绿灯,她猛地一踩刹车,厉声道:“你什么意思?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决定不回A市的?工作在那边,你留在C市想做什么?!”
韩谌按捺住越来越烦躁的心情,不答反问:“我在哪工作不一样?”
林樾气急,一时口不择言:“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留在C市,你自己心里清楚!”
窒息的沉默霎时蔓延在车厢内,白老师坐在副驾驶,闭了闭眼睛。
韩谌透过后视镜,看见林樾激动发颤的嘴唇,看见姥姥默默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越来越重的无力感漫上心头。
他沉默片刻,低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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