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韩谌起身,关好琴房的窗。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什么琴房了——
他现在又弹不了钢琴。
姥姥怕他睹物伤心,等他回到C市,钢琴早都卖了,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这个房间就这样空了下来。
前些日子他把工作要用的东西搬了过来,添了张书桌、椅子,过几天还要再去挑个书架。
这就当作他的独立办公室了。
韩谌原本不打算这样麻烦,他在市中心置办了套新房,面积不大,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只是装修进度太慢,而且,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林樾说。
光是因为他“近期”没有回A市的打算,林樾已经许久不肯跟他说话了,要是直接告诉她,他在C市买了套公寓,林樾估计会直接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韩谌只好先在这里办公,也挺好,比起卧室,他更习惯待在这个房间,就连窗外的那棵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夜色正沉,韩谌关完窗就停在原地,窗外月朗星稀,枝头上站了一只鸟,不时叽叽咕咕几声。
同事又传来几份文件,是股权转让的具体协议,韩谌大概看了几眼,转给了律师,就没再管了。
他重新打开了刚才浏览的页面,文章标题是:热烈祝贺我校高一数学组在全市“教学设计”活动中斩获佳绩。
韩谌熟练地翻到最后,沈一筠的照片就这样跃入眼底。
那晚倾盆大雨之下,他隔着雨幕,恨不得将她现在的模样死死印在脑中。可是到最后,他能记起的,仍是高中时沈一筠的样子。
记忆自动模糊了八年的岁月,直到他拐弯抹角问出了夏晔的大学。
沈一筠叫她“小晔”,不是夏晔。
当时在酒席上,林樾说夏晔是在A市读的高中、大学,之后去了英国读硕士,现在还留在了A市工作。
林樾看着他们两个,笑着说:“你们除了没去一个地方留学,学生时代的轨迹简直一模一样,一定很有话聊。”
林樾总是对他在C市那一年半闭口不谈,避之如蛇蝎。
韩谌下意识想要打断,白老师蓦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温柔一笑。她什么都没有说,可韩谌却读懂了她的眼神——
如果可以,她,她们,都希望那段时光从来没有存在过。
韩谌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就当是他固执吧。
只是心里有个问题,在找到答案前,韩谌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所以他猜到夏晔可能是沈一筠的大学同学时,思索再三,还是同意赴约。
在美国的时候,他偶尔会想沈一筠上了哪所大学。如果她能够稳定发挥,一定可以去A市读顶尖名校,再不济,也会是下一档那几所。
他没有想过是师大。
夏晔喝了口咖啡,见他听到自己是师大毕业后,一瞬间表情有些怔愣,忍俊不禁地回答:“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老师?”
韩谌摇摇头,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没有,挺像的。”
夏晔摆摆手:“太刻板印象了,我确实是师大毕业的,不过我学的,不是师范,是金融。听林阿姨说,你大学读的也是金融?”
韩谌轻嗯一声,算作回应。
他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夏晔有关沈一筠的问题。一来她是沈一筠的朋友,就算他问,对方也不会告诉他。二来,如果夏晔反问他和沈一筠是什么关系,韩谌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们是什么关系?
韩谌也不知道。
他只是执着地守着那段记忆,哪怕记忆就像掌心的流沙,用尽全力,也阻止不了它们从指缝中消逝。
离开时,夏晔在路边等车,他停了下来,她帮了他很大的忙,于情于理,送她一程也是应该的。
只是韩谌没有想到,她要去的“朋友家”,就是沈一筠楼下。而那么凑巧,她会在楼下等她。
沈一筠似乎认出了他的车,始终垂着头,不肯看过来。一直到夏晔叫出她的名字,她才朝两人所处的位置看去,韩谌紧紧盯着她的脸,试图发现一丝一毫与那晚雨中看到的不同之处,可是没有。
她就是这样。
韩谌刹那间嘲讽地笑起来。
他想起刚刚夏晔问他是什么工作,他本可以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随口敷衍在投行。
可那时,他莫名很想知道,如果从夏晔嘴里,听到过去的那件事情,沈一筠会是什么反应?
是不是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一如八年前。
韩谌远远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飞快驱车离开。
随后几天,他找到路麟,隐隐约约记得当时婚礼上他父亲的某个朋友,在教育部门工作,于是拿出某个亲戚家的小孩当借口,说有些事情想咨询一下,顺利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临了,路麟在电话那头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
韩谌语气如常,拿白老师做挡箭牌挡了回去。
其实他也知道,就算沈一筠从师大毕业,也不一定会做老师,就算是做了老师,也不一定会回到C市。
可是直觉告诉韩谌,他必须得试一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韩谌请对方吃了顿饭,席间试探着问道:“……不知道C市的学校,有没有一个叫沈一筠的老师?”
对方喝得面红耳赤,想了半天,说:“那么多老师,我得回去查查,不过你放心,明天我就给你答复。”
韩谌淡淡一笑:“好,麻烦您了。”
陈叔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不客气!你是路麟的朋友,这点小忙我肯定能帮,还让你破费了。”
韩谌神色不变:“应该的。”
第二天下午,对方果然发来消息,年龄、性别、名字都对得上的,确实有一个。
在市一中,教数学。
看到这些信息,韩谌的心脏霎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陈叔在电话那头说,只能告诉他这些,再多就涉及到个人**了。
韩谌立马表示理解,这些已经足够了。
挂断电话前,陈叔忍不住八卦:“你找这个人有什么事吗?”
韩谌沉默不语,末了,只说:“还请您帮我保密,如果路麟问起,就说我是在帮表妹咨询入学事宜。”
陈叔纵使再好奇,见他这样说,也只好当作没问,连声答应了他的请求。
韩谌当即在网上搜索了市一中和沈一筠的相关内容,在看到校媒上的照片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只是越发清晰,越让韩谌恐慌,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年的岁月。
而好像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了时间的裂痕。
一阵疾风刮过,枝头上的鸟儿轻啼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韩谌回过神来,点开那张图片,想要保存,迟疑片刻,退出了界面。
他昨天下午开车去了一中,在校门口停了三个小时,在快放学的时候,提前离开了。
其实韩谌何尝不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他连沈一筠的影子都见不到。而如果她知道,他又像以前那样跟踪她,肯定又会生他的气。
只是积习难改,而他又死性不改。
开车离开时,韩谌没来由地想起来,很多年前许识舟怒气冲冲地质问他,质问他以为自己了解沈一筠多少。
那时的韩谌轻狂地认为,他当然很了解沈一筠,考年级第一的沈一筠、努力工作的沈一筠、沉默的沈一筠、哪怕是八年前最后那通电话里的沈一筠,他都觉得,自己应该是了解她的。
而就在这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傍晚,他突然觉得,也许许识舟是对的。
他不知道沈一筠的理想目标,她怎么报了师大,做了老师;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会对他说那样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站在她面前,她也可以坦然地面对他,无视他。
他不了解她。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右手紧跟着刺痛起来,痛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韩谌洗漱完,一动不动,枯坐在电脑前,直到深夜,他拨通了视频电话。
视频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屏幕那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士,她顺手把笔放到桌上,冲韩谌和煦地笑起来:
“Hello, Frank. 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联系我。”
韩谌弯弯嘴角:“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Grace语气十分温和:“怎么会?我刚好上班。你愿意主动联系我,我当然开心了。不过,个人建议,不想笑的时候,比如现在,就不要勉强自己,这样对情绪不好。”
韩谌点点头,垂下眼睛。
Grace问了问他回国之后的生活情况,听完回答,连说了几个great,继而步入正题,若有所思地说:“让我想想,上一次你主动找我咨询,是为了跟我谈谈,一个女孩的事情。那这次,是为了什么?”
韩谌笑了笑,这次很真心:“你竟然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Grace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然,我的记忆力很好的,而且那个故事很美好,不是吗?”
韩谌嘴角淡下来:“是,我这次回国又见到她了。”
Grace镜片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做出惊喜的表情:“那很好,然后呢?”
韩谌喉头一动,没有回答,只说:
“我最近又开始失眠了,一直睡不着,比刚到美国的时候还夸张,我想,我应该找个人谈谈,不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有若无的茫然与无措通过听筒传到大洋彼岸。
Grace怜爱地看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韩谌的身形早已不像少年时那么单薄,脸部轮廓更加锋利立体,就连情绪,也比以前隐藏得更深。
可她看着面前神色迷茫的男人,好像又见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诊疗室低着头啜泣的男孩。
八年过去了,他却被某种东西困在原地,自始至终,不愿意向前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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