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麟被这番话惊得手脚发麻,他也通红着双眼,紧紧看着对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没有办法了,只好威胁一般说道:“你给我闭嘴!”
护士小姐这时推开门,走了进来。
路麟这才注意到,韩谌面颊愈加苍白,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他突然重重地咳嗽几声,又呕了一大滩血出来,路麟被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去拿纸巾。
韩谌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嘴里却念念有词,没什么声音,可路麟却看明白了。
他在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在这种状况下说出来,简直像临终遗言,路麟连生气都忘了,冷意顺着脚后跟直直冲上头顶。
好不容易止住的血,一通折腾下来,韩谌又被送进了手术室。
林樾从家里着急忙慌赶过来的时候,路麟正坐在手术室外发愣,她一眼就看到了对方外套上暗红的血迹,差点瘫软在地。
“怎么回事?不是才出了手术室吗?怎么会这样?”
路麟连忙站起身,搀扶起悲痛欲绝的人。
他还记得高二那年,林阿姨带着韩谌一起回C市过年。
大年初四,韩谌约他去他家玩,那天林樾挽着高高的发髻,珍珠耳坠衬得她华贵却清丽,看见来人,林樾从茶室探出头,冲他温柔一笑。
韩谌带着他走进屋内,路麟连连惊叹:“阿姨看起来真像你姐姐,太年轻了。”
韩谌:“……”
可如今,短短一年过去,林樾看起来却像苍老了十岁。
那样的日子,明明就在不久以前,现在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路麟扶着她消瘦的身形坐下,想起韩谌咳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挣扎了许久,还是瞒了下来,只是劝慰道:
“韩谌没事,今天早上下床猛了些,伤口就开裂了。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他。”
路麟这么说,林樾稍微放了心。赶来的路上,真是魂都要吓散了,她握住了路麟的手:“别这样说,要不是你在这里帮忙,阿姨现在……”说到这里,林樾忍不住又要落泪,“只希望小谌能快点好起来。”
“会的。”
路麟沉声回答,目光随之落到了手术室的门边,“韩谌一定会没事的。”
韩谌失血过多,输了血,差点又要进ICU,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林樾正坐在床边,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憔悴,目光却满是心疼与怜爱。
她对韩谌笑了笑:“醒了?”不用对方多说,她起身稍微摇高了床,“是不是有些口渴?但是医生说,得禁食禁水三天。要不,妈妈拿棉签……”
韩谌一动不动地看林樾动作,骤然开了口,甫一出声,声音有些干涩难听。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说:“对不起。”
林樾眼眶瞬间一红,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傻孩子,跟妈妈道什么歉。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韩谌嗯一声,定定地看着母亲,片刻后,轻声开口:“等我出院后,想去看看心理医生。”
林樾闻言一愣,继而喉头哽咽,她不住地点头:“好,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跟医生好好说说。”
路麟傍晚过来时,听说韩谌愿意主动去看心理医生,差点抱着对方哭一场: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怎么了,没头没脑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着,等你好了,我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顿!”
韩谌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好啊,等你揍我。”
不知道是不是又差点在鬼门关外走了一趟,韩谌醒来后,似乎一夜之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出院后,韩谌趁着圣诞节假前,敲响了Grace办公室的大门。
Grace像是预料到他还会再来,推了推金丝眼镜,露出了和煦的微笑:“Hi,Frank. 最近睡眠还好吗?”
那天下午,韩谌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情,几乎全是钢琴。
他说他刚会走的时候就开始学着弹琴了,说小时候拿了很多奖,说每个教过他的老师都说他很有天分。
他说弹琴时的痛苦与快乐。
最后,韩谌默默红了眼眶,说他现在再也弹不了琴了。
Grace全程十分真诚用心地听完了他的故事,温柔地劝慰安抚。
心理辅导结束后,她看着韩谌,柔声说:“我很高兴你愿意主动说出这些事情,下一次来的时候,希望把你所有的困扰都说出来,倾诉是非常重要的,无论什么事情。”
韩谌下意识地想要脱口而出:“不,我没有别的困扰了。”
话到嘴边,迟疑片刻,他轻轻点了点头。
走出诊疗室,暗蓝色的天空飘起了雪,韩谌没有撑伞,沿着小路缓步走向医院大门,任由雪花轻飘飘地落在肩头。
路麟趁着周末,又驱车赶了过来,韩谌刚好要去做心理辅导,对方立时拍拍胸脯表示放心吧,我晚上去接你。
果不其然,韩谌刚走出去,路边的一辆烧包的跑车冲他大声按响喇叭。
韩谌:“……”
路麟熟练地驶向韩谌家,临近圣诞节,马路上张灯结彩,树上挂满了彩带和铃铛,街区中央放了棵巨大的圣诞树,此时,树枝上已经落下厚厚一层积雪。
正在下雪,路麟开得很慢,车载音乐却吵得震天动地。韩谌听了几首,忍无可忍伸手关了。
路麟也不在意,嘿嘿一笑,问他:“怎么样?顺利吗?”
韩谌思忖片刻,说:“挺好的。”
他不是敷衍,也没有说谎,Grace说的对,他确实应该早点找人倾诉一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路麟问他:“你今年圣诞节去哪里?”
为了让他养好身子,申请大学的材料一递交,林樾当即打算带着他和姥姥,去新西兰度假。
“新西兰?新西兰好啊,我也想出去玩,可是我爸非要我回老家,烦都烦死了。”
韩谌听说路麟跟罗箐大吵了一架,原本他打算硬拉着对方去挪威看极光,吵完架,极光旅行就没了。路麟只好不情不愿买了回国的机票。
韩谌本来想问问路麟跟罗箐怎么回事,想了想,还是别在节骨眼上惹人不开心,果断选择了闭嘴。
他好心闭了嘴,路麟估计也顺势想到了前几天吵的架,脸色一绿,狠狠点了首国语伤感情歌。
歌词越听越郁闷,路麟听着听着,感觉身旁的人也渐渐没了声响,他侧眼看去,韩谌坐得笔直,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雪。
路麟心道不好,干脆利索地切了歌,劲爆狂热的舞曲再次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韩谌:“……”
大雪当天深夜便停了,路麟长舒了口气,幸亏没再下,不然他赶回学校都是难事。
林樾和白老师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再过几天,一家人就要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林樾打算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散散心,在南半球过完冬,他们应该会去欧洲住一段时间。
路麟羡慕坏了,哭嚎着自己马上要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的悲惨事实。
第二天一大早,他冲院内的三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别送,临走的时候,又从车内探出脑袋,看着韩谌,大声说:“一切都会好的!明年见!”
韩谌微微红了眼眶,冲他用力挥了挥手。
来年春,韩谌一家人搬到了他大学所在的城市,和路麟、罗箐一样,留在了那座著名的金融之城。
临走前,他最后一次拜访了Grace,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向她谈起沈一筠。
只是在讲到大剧院收到的那束花时,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故事戛然而止。
Grace面露惆怅,笑着说,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是吗?
韩谌试图弯起嘴角,却无能为力,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学毕业后韩谌留在了美国,在投行干了一段时间,然后辞职,跟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创业。半年前事业中心转移回国,定在了A市。
说来好笑,小时候,韩滔对他不管不问,现在倒是想起做父亲的责任,三天两头打电话催韩谌找对象,说他都二十六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不像话!
韩谌被他说得烦了,两人大吵一架,第二天便坐上了回C市的飞机。
这么多年,他很少回国,即便回来也只是短暂地在A市稍作停留。是以路麟听说他要回C市,惊喜之余,难免有些顾虑。
韩谌只好搬出来姥姥和母亲——
林樾和白老师前些年一直陪他待在美国,韩谌不想她们全身心、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扑在他一个人身上,好说歹说,几年前总算回了国。
两人不约而同选择回到故乡。林樾进了当地的乐团,仍旧是首席,还是受邀担任了C大音乐学院的名誉院长。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八年光阴匆匆而过,路麟罗箐吵吵闹闹,分分合合,转眼之间已经要结婚。
而韩谌直到坐上飞机,才骤然生出几分惶惑不安。
或许是近乡情怯。
或许是因为回国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开始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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