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不好意思，听起来却没有一点觉得抱歉的样子。

久久无人应答，韩谌也不在意，继续说：“我打电话过来，是来问你要回我的东西。”

沈一筠疑心自己听错，沉默了许久，才问：“……什么？”

韩谌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你不是不愿意收我的东西吗？那就全部还给我。”

沈一筠这才想起来，卧室床边桌上还放着一个陶瓷杯。她愣了愣，继而低声说：“我知道了……后天开学，你来学校门卫处取吧。”

韩谌不满意这个解决方案：“为什么要我去取？你明天自己送过来。”

沈一筠当即拒绝：“我明天要和同事聚餐，没有时间。”

听筒紧挨耳侧，她好像可以听到对方微不可察的呼吸声。静默的每一秒被无限拉长，长到沈一筠开始怀疑，这是否一场幻梦？

片刻后，韩谌语气淡漠：“地址我稍后发给你，我一整天都会在那里等着。不愿意去，就把杯子扔了吧。”

沈一筠无言以对，左手掌隐隐作痛起来，她喉头微动，刚想开口——

韩谌冷笑一声，失真的声音甚至透出几分气急败坏：“沈一筠，你就那么讨厌我？送个杯子而已，有必要……”

听筒中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等沈一筠回答，他猝然挂断了通话。

客厅的窗户没有关严，屋外寒风呼啸，吹动窗棂，呜呜作响。沈一筠看着屏幕上的地址，迟疑不定，最终还是打开了地图，搜索位置。却在看到弹出来的地址时，难以置信地僵立在原地。

第二天天刚亮，沈一筠缓缓睁开眼睛。窗帘遮光性很好，卧室里伸手不见五指，床边的电子钟走到整点，发出“叮”的一声。窗外车声鼎沸，偶有流动小摊打着喇叭路过。

沈一筠坐起身，打开床头灯，目光落在桌边的小木盒上。盒子表面雕刻着成簇的郁金香，隐隐约约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木香。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杯子不过是一个幌子。尤其是韩谌把见面地点放在那里，就不会单单只是让她还回他的东西。

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去的。

沈一筠拿起陶瓷杯，在灯下仔细端详，角角落落都没有放过。直到现在，她才有勇气将它拿出来。看着看着，沈一筠指尖狠狠一抖——

杯子很新，在此之前，她始终以为它是韩谌不久前刚做的，虽然附着在陶瓷杯的便笺上写着“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她也以为，只是因为韩谌答应了她下次生日会做个更好的，所以是十八岁。

可是——

她定定地看着杯底上镌刻的年月日，鼻头猛地一酸，一滴眼泪就这么重重砸了下来。

***

因为是周末，海洋馆来来往往进出的人群分外拥挤。

沈一筠停下脚步，站在入口处，犹豫后，拨通了韩谌的语音电话，几乎是刚打出去的下一秒，对方就接了起来。

韩谌心情一般，说话的语气也硬邦邦的：“做什么？”

沈一筠回答：“我到了。”

“到了？你在海洋馆外面？”听筒里的声音显出几分意外，不过须臾，又镇静地说，“那进来吧。”

沈一筠提醒：“我只是来还你的东西，不需要进去。”

韩谌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立即回道：“你不亲手交给我，万一磕了碰了，我找谁负责？我在大厅，挂了。”

沈一筠在原地踟蹰不前，良久，还是买了票，进了馆。果不其然，一进去，就看见韩谌站在大厅中央。

他今天穿的格外正式，一身黑色的羊毛西装套装，额发梳了起来，深邃的眉眼显得比之前更为锐利。

沈一筠脚步一滞，韩谌百无聊赖的站在灯下，握着手机兀自出神。不远处的人影和记忆中的影子妄图重合为一体，然而沈一筠突然惊慌失措地发现，她藏得好好的、高中的那些记忆，突然之间变得模糊不清。

怎么记都记不清楚了。

仿佛一记闷锤重重敲在耳边，沈一筠茫然无措，呼吸急促，想就此跑掉——

她应该跑掉的。

今天不该来的。

然而没等沈一筠调转脚步，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韩谌登时抬眼看了过来——

沈一筠瞬间垂下眼睛，连同茫然、连同失措，通通收回原处。

却再难迈出一步。

韩谌不知道她为什么站在原地不动，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大步走了过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一筠从包里掏出小木盒，没有说话，递了过去。

韩谌气得牙痒痒，恼怒地接过。

对方转身就要离开，他却不给机会，紧紧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沈一筠！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是吗？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

话音一转，他讽刺地笑起来：“也是，你会记得我什么？”

那晚许识舟跟她表白的时候，她会有一瞬间想起来，八年前的那一天，他差点死在医院里吗？

韩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然而沈一筠只是皱了皱眉头，挣动着手腕。

韩谌心底悲凉，还是不肯收回手，两人僵持许久，就连一些游客都察觉到了不对，好奇地看过来。

半晌后，他艰难地开口，几近恳求：“今天陪陪我吧，我想跟你谈谈。”

沈一筠默不作声许久，这时回答：“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韩谌不为所动，自嘲一笑：“你也不希望我隔三差五就去纠缠你吧？你没有话说无所谓，我有问题要问你。只要得到答案，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打扰你。”

说完，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朝展厅走去。

站在海底隧道下，哗哗的水声沉稳有力从头顶穿过，鼻尖萦绕着轻微的海水咸腥味。很多漂亮的女孩三三两两结伴挑选着角度拍照，偶有小孩子惊喜的欢笑声。

沈一筠不近不远地跟在韩谌身后，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不是说了想跟她好好谈谈吗？

可她跟过来，他却只是饶有兴趣地逛着展厅。从淡水区到海水区，等会儿或许还要去极地生物那里看企鹅和北极熊。

如果他没有不时回过头，确认她的存在。沈一筠或许会以为，他刚才那番话，不过只是想逼迫她留在这里而已。

可是不是逼迫吗？

沈一筠苦涩一笑，她不想做的事情，谁能逼迫得了呢。

从海底隧道出来，韩谌在巨型水族箱面前停下，成群结队的热带鱼绕着水中雕塑围一个圈，深蓝色的背景下，鳞片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韩谌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切，沈一筠站在几步之外，也沉默地看着。

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费力隐藏的一切似乎都能够毫不顾虑地抛之脑后。

沈一筠微不可察地偏过头，看向韩谌的侧脸，再细微不过的动作，韩谌却骤然开口叫她的名字。

“沈一筠。”

沈一筠收回目光，没有回答。

“你还记得高二那年春游，我当时知道你抽中了海洋馆，找了很多人换，可是换不到。之后在大巴上看到你，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韩谌的声音很轻，像是深深陷入了回忆里。

沈一筠握紧双手，再自然不过地回答：“那次是因为班里同学想要和她朋友一起。”微微一顿，她继续说，“我没有想到会那么巧。”

韩谌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想起当年从植物园出来后，当即下定决心，下次吧，下次一定要带沈一筠去海洋馆，不是说那里是约会圣地吗。

那他一定得带沈一筠去一次。

误会也好，自作多情也罢，至少那一天，他真情实感地快乐过。

沉默不语的当下，有位高中生打扮的小妹妹突然拍拍沈一筠的肩，羞涩地说：“姐姐，你能帮我拍张照吗？”

沈一筠轻轻一笑，接过手机，女生立马冲一个男生挥挥手，用口型示意：“快点！”

男生也穿着校服，见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过来时，对着韩谌和沈一筠道谢：“谢谢哥哥姐姐。”

说着，两个小孩站到早已选好的位置，女生甜甜地比了个耶，男生不太习惯镜头，但还是尽量放松紧绷的姿态。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他轻轻搭上了女孩的肩。

沈一筠拍照技术不是太好，连拍了许多张，希望女孩能多些选择。后面更是好脾气地让女孩帮自己调好角度，又拍了几张。

拍完后，女生连声跑过来道谢，男孩也闷声跟在身后，对沈一筠和韩谌弯弯腰。

拿走手机时，女孩突然低声在沈一筠耳边说：“姐姐，你和男朋友吵架了吗？”

闻言，沈一筠一愣，下意识抬眼朝韩谌那里看去，他不再那么焦躁生气，只是一脸怔松，失神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问题要好好沟通呀，我和……朋友就是这样，多多沟通就好了。”

沈一筠眼眶一红，笑起来：“嗯，知道了，谢谢。”

女生甜甜一笑，冲着朋友挥挥手。那男孩看看韩谌，又看看沈一筠，提议道：“我们也帮你们拍一张吧。”

沈一筠连忙就要拒绝，然而韩谌已经递出了他的手机，冲着男生点点头：“多谢。”

两个人之间隔着将近半臂距离。

女孩张张嘴，还要再劝，离这么远算什么？男生却不动声色戳了戳她，轻轻摇摇头。

沈一筠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微微一笑，然而笑意尚未到达眼底，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镜头，她总是不太自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或许是因为韩谌怔然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来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张合照。

又或许，是因为她比韩谌先一步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