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玉碎阶前

一行人从府邸出来时,素恩已候在门口相送。她望着世子的背影,轻声挽留:“我父亲即刻便要归来,您不多留片刻吗?”

“烦请小姐代我向吏判大监问好。”垣微微颔首,“盼能早日再叙。”

素恩欠身行礼。

夏景眼圈泛红,反复拍着她的手背嘱她保重,直到素恩郑重点头,才咬着唇转身,随垣一行离去。脚步未远,府内骤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骤停脚步,素恩惊惶返身,众人紧随其后,穿过回廊时,已见庭院中央的血泊里,潺怡双目圆睁,气息全无。

旁边的下人瘫在地上,吓得面无血色。

“潺怡!” 素恩扑跪在地,将尸首紧紧抱在怀里,哭声哽咽得几乎碎裂。

夏景连忙扶住她颤抖的肩,温言细语地安抚,目光却忍不住瞟向那摊刺目的红。

垣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朝金佳稳抬了抬下巴。金佳稳上前检查时,垣的视线落在潺怡蜷曲的右手上 —— 一枚玉贯子半掩在血污里,成色与雕纹都透着熟悉。她蹙眉回想片刻,心头骤然一紧:这物件分明属于不久前恃强凌弱的昌沄君!

血气与寒意顺着脚底往上涌。垣望着潺怡尚未瞑目的脸,喉间泛起苦涩。一个鲜活的婢女,只因生为奴婢,便成了贵胄掌中的蝼蚁?她想起自己双生的身份,想起王祖父的赐死御命,想起外祖父一次次的杀意 —— 原来这世间的性命,打从出生起就被分了三六九等。

指节攥得发白,骨缝里似有烈火灼烧。

此时的昌沄君正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己的府邸。他的笠帽歪在一边,帽绳断了半截,玄色外袍的下摆沾着泥污,还有几处不易察觉的暗红。心口像揣了面破鼓,咚咚咚地撞着肋骨,每一步都觉得脚下的地砖在摇晃。

“都滚开!” 他一脚踹开拦路的婢女,撞开书房门。

房内的博古架上,青瓷瓶被震得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反手阖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目光慌乱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西侧的墙壁上。那处的梨花木壁板与别处颜色略异。他颤抖着伸手,摸到壁板后的凹槽,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暗格弹开了。

他慌忙解下腰间的长剑,剑鞘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腥气顺着暗格的缝隙弥漫开来。他把剑塞进去,又往里面塞了些旧棉絮遮住血迹,这才猛地合上暗格,用袖子反复擦拭壁板上的指纹。

整理衣冠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几道抓痕正渗着血珠。他低声咒骂:“该死的贱婢!” 刚把笠帽戴好,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像踩在他的心脏上。

“叔父在此,倒是省了我寻人的功夫。” 垣推门而入,门框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惊得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又晃了晃。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直直射向昌沄君,扫过他脸上的伤痕,又落在他笠帽缀玉处 —— 那里的针脚崩裂了,留着个突兀的缺口。

昌沄君强作镇定地拢了拢衣襟:“邸下来此作甚?”

“作甚?” 垣上前一步,袖中的手已握成拳,“我倒想问问叔父,从吏判府出来后,都做了些什么?”

昌沄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在街市上闲逛片刻,难不成世子连叔父的行踪也要管?”

“管?” 垣突然拔高声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狠狠抵在墙上。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终于没能稳住,“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我是要问你,潺怡是不是你杀的?!”

“你疯了!” 昌沄君挣扎着,领口勒得他喘不过气,“不过是个奴婢,我杀她做什么?”

“做什么?”她猛地松开手,昌沄君踉跄着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墨汁溅污了他的衣袍

“只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昌沄君捂着胸口咳嗽,“就算我动了她,赔偿吏判家些银两便是!难道要我这个王亲,为个贱婢偿命?”

垣缓缓蹲下身,从袖中取出那枚染血的玉贯子,轻轻放在地上。玉与地砖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凡夺人性命者,皆处斩首之刑。” 她的声音冷得像深秋的冰潭,“她是朝鲜的百姓,你是朝鲜的王亲,律法面前,何来贵贱?”

昌沄君盯着那枚玉贯子,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你…… 你竟为了个奴婢……”

“我为的是公道。” 垣站起身,拂去衣袍上的灰尘,“此事,我绝不容姑息。”

(义禁府)

“我早说过,我只是路过!”昌沄君在垣的逼视下强辩,“光天化日杀奴婢?我何必为条贱命费功夫?”

“路过?” 垣拿起桌上的卷宗,扔到他面前,“路过会被抓出三道血痕?路过会把贴身的玉贯子落在现场?”

昌沄君摸了摸脸上的伤,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是那丫头不知好歹,见了本君不仅不跪,还敢伸手乱抓!跟她主子一样泼辣,真当自己是两班小姐了?” 他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泼出来,“该治罪的是她!死了也是活该!”

垣的指尖在卷宗上划过,墨迹被蹭得模糊。她无意再与昌沄君纠缠,转向站在一旁的宗正卿,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死者身上有锐器刺伤,请派检尸官验明凶器种类。”

(昌沄君府邸)

者隐君在府中亭廊假意与昌沄君周旋,拖延时间。

而书房内,一蒙面人正迅速搜查。

昌沄君察觉异样,骂骂咧咧冲向书房。

他几步冲到墙边,打开暗格 —— 里面的血剑还在。

“吓死我了。” 他喃喃自语,正要合上暗格,身后突然传来冰冷的声音。

“多谢叔父引路。”

昌沄君猛地转身,只见蒙面人摘下面罩,露出垣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咽喉,剑身上的寒光映着他惊恐的眼。

“你…… 你怎么会……” 昌沄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垣没说话,只是手腕微微用力,剑尖又往前递了半寸。

昌沄君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推开她,夺门就逃。可刚跑到庭院,就被守在那里的者隐君伸脚一勾,“噗通” 一声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府中邸的护卫闻声赶来,举着刀围上来。

者隐君拔剑出鞘,横在身前,朗声道:“世子邸下在此,谁敢动?”

护卫们的动作僵住了。

垣缓步走出书房,手中提着那柄沾了血迹的长剑。“物证在此,” 她对着趴在地上的昌沄君冷笑,“外祖父总不能再护着你了。”

昌沄君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着泥,似一只丧家之犬:“我是王亲!你不能为了个奴婢杀我!”

“王法里,可没说王亲杀人不用偿命。” 垣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是朝鲜百姓,你当以杀人罪伏法

“为个奴婢杀我?我可是你叔父!”昌沄君惊怒交加,“世间万物自有贵贱!”

“所以你的命金贵,她的命卑贱?” 垣蹲下身,剑尖挑起他的下巴,“那你屡次加害于我时,怎么没想过我是世子?讲武场那次,汤浴场那次,当我真的毫不知情?”

昌沄君的眼神闪烁起来,嘴硬道:“那…… 那是因为那丫头伤了王亲,死有余辜!”

“如此说来,”垣将剑移到他颈间,剑刃压得渗出血丝,“叔父死在此处,也合情合理?”

昌沄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邸下饶命!我错了!”

“要求饶,该去她坟前。”垣收剑,“去给潺怡磕个头吧。活人的罪,总要向死者认。”

昌沄君终是在潺怡的坟前跪下了。

那是一片荒僻的乱葬岗,潺怡的坟前立了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她的名字。风卷着纸钱飞过,像一只只黑色的蝶。

昌沄君穿着素服,跪在冰冷的地上,头埋得很低,却能看出他浑身都在发抖 —— 不是害怕,是屈辱。

垣站在不远处,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者隐君和素恩立在她身侧,素恩望着那简陋的木牌,眼圈又红了。

“多谢邸下为潺怡昭雪。” 素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您这般行事,恐招祸患。”

垣转过头,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纵有麻烦,也绝不连累小姐。”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藏着太多疲惫,“走吧。”

素恩望着世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仿佛已身着龙袍 —— 从未有君王为奴婢折腰,可他偏要在这森严的阶级壁垒上,砸出一道裂缝。

可裂缝的代价,是滔天巨浪。此事很快惊动宫廷。

大妃的寝殿里,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殿内的低气压。大妃端坐在座,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刺向站在殿中的垣。“让王室宗亲给一个奴婢下跪,你可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太鲁莽了!简直是胡闹!”

“他以王亲身份草菅人命,理当赔罪。” 垣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迎上去,“儿臣遵从父王旨意,为生民立命;恪守祖母训诫,维护王室尊严。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天地。”

“你还敢顶嘴?” 大妃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杯里的水泼出来,“你可知外面都在传什么?说你为了个贱婢,羞辱宗亲,罔顾纲常!你让王室的脸往哪里搁?”

“祖母息怒。” 垣微微垂眸,“若王室的脸面,是靠践踏无辜者的性命来维持,那这脸面,不要也罢。”

“世子!” 大妃气得浑身发抖,“你……”

“母后。” 惠宗忽地打断了大妃的话,“此事寡人会处理。” 他朝着垣摆了摆手,“世子,你先退下。”颇有维护之意。

垣屈膝行礼,转身退出殿外,靴底踩在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刚走到廊道,就见尚宪君立在廊柱旁,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他拦住垣的去路,目光严厉如刀:“你想当圣君?可曾想过自己的举动会触怒多少宗亲士大夫?”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痛心疾首,“国家运转全赖贵贱秩序,岂能为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坏了规矩!”

“您是说,那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尚宪君皱紧眉头:“臣言下之意是您不该干涉一介卑贱丫头的生死。”

垣握着的拳略微紧了紧:“世上从无微不足道的生命,更无该死的性命。任何人都无权践踏他人生命。”言罢,她径直离去。

三日后,光化门外。

成均馆的儒生们穿着统一的儒衫,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高举着写满字的条幅。为首的掌议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世子破坏儒教秩序,侮辱宗亲,动摇国本!恳请殿下废黜世子!”

“废黜世子!”

“废黜世子!”

呼声像浪潮一样涌来,撞在宫墙上,又反弹回去,在天地间回荡。

东宫书房里,垣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窗前。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呼声隐隐约约传来,像无数根针,扎在心上。

“邸下。” 夏景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门外传来。她推门进来时,鬓角的珠花歪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一路哭着来的。“我去求大妃娘娘,求父王……”

“不必了。”垣放下书 ,抬头看她,眼底的疲惫像化不开的墨,“我是世子,当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夏景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废黜的世子,从来没有好下场!不是流放,就是赐死!”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垣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却暖不透彼此的寒意。“若这是代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夏景脸上,带着深深的愧疚,“只是…… 太对不住你了,夏景。”

夏景浑身一震,眼泪突然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垣轻轻拉过她,将她拥入怀中。夏景的头靠在她肩上,能闻到她衣袍上淡淡的墨香。

“趁还有时间,陪陪我吧。” 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暮色渐沉,东宫书房内,烛火摇曳。两人相偎的身影被窗棂切割成细碎的剪影,像一幅被揉皱的画。窗外的呼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风卷着落叶,在阶前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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