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宪君府)
夜漏已过三更,尚宪君正对着一幅《江山万里图》凝神,指腹摩挲着画中山峰的轮廓。
下人跌跌撞撞闯进来时,打翻了廊下的青铜灯台,灯油泼在青砖上,映出片扭曲的光影。
“大监大人!”下人声音发颤,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司宪府……司宪府的人突袭了户判大监的私宅!”
尚宪君指尖猛地一顿,画轴从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响声。“什么?”
“户判大人为了用漕运船运武器,把军粮米都囤在了私人仓库里,”下人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哭腔,“仓库附近还藏着明天要运去闾延的军械……要是让他们搜出来……”
“烧。”尚宪君的声音冷得像冰,“全都给我烧干净,连一片木屑都别留。”
“什、什么?”下人以为听错了,抬头时正对上他眼底的狠戾,吓得缩了缩脖子。
“没听见吗?!”尚宪君猛地拍案,案上的茶盏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现在就去!烧不完,你也别回来了!”
“是!小的这就去!”下人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廊下的风声里很快混进急促的脚步声。
(便殿)
烛火在青玉灯台上明明灭灭,垣正低头批阅奏折,朱砂笔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朱批。
殿外忽然传来内官的惊呼,紧接着是沉重的靴声踏过——尚宪君竟掀帘直入,袍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您在跟老臣玩什么把戏?”尚宪君站在案前,阴影将垣笼罩其中,语气里的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垣搁下笔,抬眼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无辜,指尖轻叩着奏折:“大司宪查出户判贪墨军粮,听说他还借着外祖父的名义滥用职权——这种玷污您名声的事,寡人岂能坐视?”
“我早吩咐过您安分些!”尚宪君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户判是我的人!要处置也该由我动手,殿下还没资格越俎代庖!”
垣忍着腕间的痛,缓缓站起身,目光直视着他:“可此事一旦传开,好不容易稳住的民心又要动摇。外祖父难道要看着百姓指着王室的脊梁骨骂吗?”
“殿下要是实在清闲,”尚宪君甩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嘲讽,“不如多想想怎么给王室开枝散叶,别总想着跟我作对。”他整理着袍角,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我的容忍到此为止了,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左议政府邸)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左相正对着账簿核校田赋,窗外忽然传来下人轻叩窗棂的声响。“大人,府外有位公子求见。”
“深夜来访?”左相放下算盘,眉头微蹙,“看清是谁了吗?”
“夜里太黑,瞧不清面目,”下人声音压得极低,“但瞧那衣着,像是位年轻的贵族。”
左相沉吟片刻,起身整理好衣冠。走到府门前时,见那人背对着自己立在石榴树下,月白色的褡护被风吹得鼓起,宽袍大袖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倒有几分熟悉的气度。
那人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脸上——竟是垣。
左相心头一震,慌忙跪地行礼:“臣不知殿下驾临,罪该万死。”
“起来吧。”垣扶起他,语气平淡,“借一步说话。”
客房里,清茶的雾气漫过青瓷盏。
左相坐在下首,双手按在膝上,掌心沁出薄汗。他知道自己是尚宪君的心腹,殿下深夜到访,绝非寻常事。
“请府院君做寡人的左臂右膀。”垣啜了口茶,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肩头,开门见山。
左相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茶水溅在袍角:“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尚宪君的势力已经蛀空了朝堂,”垣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恳切,“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寡人想还朝鲜一个清明,需要有人助我一臂之力。”
左相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与尚宪君勾结多年,手上沾的灰哪能说洗就洗?殿下这是要他反戈一击,与尚宪君为敌?
“如今朝纲紊乱,若不拨乱反正,迟早要遗祸子孙。”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悲悯,“寡人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天下太平,府院君愿意帮我吗?”
“为什么是臣?”左相的声音发颤,他清楚自己握着兵曹的实权,可垣怎敢如此托底,不怕他转头告密?
垣望着窗外的月影,轻声道:“因为夏景。”她刻意略去了“中殿”二字,语气里的深意像投石入湖,漾开圈圈涟漪。
左相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沉默良久,指尖在案上划着圈,终是摇了摇头:“臣……臣需要时间考虑。”
“好。”垣起身时,衣袍扫过地面,发出轻响,“寡人等你的答复。”
(尚宪君府)
烛火映着尚宪君阴鸷的脸,他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听着郑锡祖的回话。“户判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殿下早有准备,派了几路人马往明国方向去混淆视听,”郑锡祖垂着头,声音里带着愧疚,“臣派人追了三天三夜,还是让他跑了。”
“我教过你,”尚宪君猛地将扳指砸在案上,发出刺耳的响声,“犯过一次错的人,永远会犯第二次。你这样让我怎么信你?”他目光如刀,“是不是因为你那个副护军朋友碍事?”
“不是的!大监明鉴!”郑锡祖慌忙跪地,额头抵着地面,“下官绝无半分私心!”
“路上若有阻拦,格杀勿论。”尚宪君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这点事还要我教你?需要我派些人手给你吗?”
“不必。”郑锡祖咬牙道,“下官会亲自处理干净。”
(宫里)
深夜的承政院还亮着盏孤灯,垣刚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往外走,却见郑致韵守在廊下,青绿色的注书袍上落了层薄霜。
“殿下,您交代的事有头绪了。”郑致韵递上一本泛黄的书卷,正是《本草经补注》。
垣神色稍稍有些凝重,于是随着郑致韵前往便殿。
郑致韵翻开其中一页,指着“苏朗草”三个字道:“不消花的毒死后即刻发作,而苏朗草的毒性要一日半后才显现。先王殿下中的毒,绝非不消花,而是这苏朗草。”
“二者症状相似,但苏朗草毒性更烈,在朝鲜极难寻得。”郑致韵的声音压得极低,“只要查到谁买过这草,就能揭开先王驾崩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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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听说那个传闻了吗?”
“什么传闻?”
“殿下和承政院的注书啊,你没看见他们总是同进同出吗?”
“是吗?”
“而且最近夜里似乎总到什么地方私会??”
“就他们两个人?”
“对??”
“到哪里去啊?”
“谁知道啊?”
“只有他们俩知道的某个地方??”
俞恭正从御膳房接过准备给中殿的茶点,却听到宫女们在窃窃私语, 原本开心的脸上犹如笼上一层浓雾??
(中宫殿)
“殿下会私下跟郑注书见面?”夏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殿内的寂静。
“昨晚似乎也有人撞见了,”俞恭压低声音,眼里满是担忧,“听说郑注书看殿下的眼神……黏得很,根本不像君臣该有的样子。”
“不会的。”夏景摇头,指尖攥着垣前日送的香囊,里面的薰衣草还带着清香,“注书本就该随侍殿下左右,你想多了。”
“可殿下为什么总不愿与您……”俞恭咬着唇,终是没忍住,“娘娘,您就不觉得怪吗?难道殿下当真……更喜欢男子?”
俞恭的话没说完,却被夏景猛地打断:“别说了!我不是说了吗?那是我跟殿下之间的事,不许瞎猜!”
她站起身,淡粉色的宫装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我要去大殿看看。”
俞恭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心里直发酸:“您突然要去大殿,是想……”
“我就是想去看看,”夏景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的响声响得突兀,“远远看一眼就好,看一眼我就安心了。”
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晃影,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夏景到了大殿门口,值守的内官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歉意:“娘娘,殿下刚出去散步了。”
“往哪边走了?” 夏景的指尖掐进掌心。
“奴才不知,只瞧见往西边去了。”
夏景顺着御道往西走,微风卷着她的裙摆,像只失控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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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杀害曹内官的人?”垣道。
便殿里郑致韵与姜溵曙正立在她跟前,向她汇报。
“是的,内医院医员徐丞奎。”姜溵曙躬身回话,青袍下摆沾着尘土,“下官亲眼所见,其左手虎口有月牙形伤疤。只要在他药庐搜出苏朗草,就更能确定那件事是尚宪君所为。”
“外祖父不会如此不谨慎。”垣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指尖敲击着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先查清徐丞奎是不是他的人,别打草惊蛇。”
“下官会继续追查下去。”姜溵曙回道,退下
垣与郑致韵也随后一齐步出了便殿。
没走几步,郑致韵便凑上前一步:“徐丞奎是随侍御医,若不即刻革职逮捕,恐会对殿下不利!”
“寡人知道分寸。”垣没回头,语气里带着疏离。
“殿下。”郑致韵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让我守护您吧!我对你是真心的。请殿下给我一次机会。”
垣的肩头猛地一僵,正要挣开,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她蹙眉回头,刚要怒斥,郑致韵却突然用力一拉,将她拥进怀里——
夏景从大殿出来之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寻着,鎏金宫灯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影,恍惚间竟走到了便殿附近。
夏景走近几步便见到眼前的这一幕,郑注书竟抱着殿下!?此刻的她像被兜头浇了桶冰水,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缠枝纹,指腹被丝线硌得生疼,喉咙里涌上股腥甜,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垣猛地推开郑致韵,正要发作,却觉似乎有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转头望去,居然是夏景。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中殿!”她脱口叫道,大踏步追上去,要对夏景解释。“那是……”
夏景慌忙别过脸,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臣妾…… 臣妾告退。”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踉跄着往中宫殿去。
垣要追上去的脚又迈出半步,却硬生生顿住。她望着夏景仓皇的背影,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夏景已然离开,返回了中宫殿。
(中宫殿外)
垣带着福童站在廊下,望着紧闭的殿门,站在门口却犹豫着不敢进。指尖在袖中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说什么?说郑致韵逾矩?夏景会不会更疑心?说自己其实是女子?这秘密藏了这么久,一旦揭开,怕是比误会更伤人。她往前挪了半步,靴底碾过地,发出些声响,终究还是停住了。
殿前的宫女俞恭提着盏羊角灯出来,见了垣,慌忙屈膝行礼:“殿下,娘娘已经歇下了。” 她抬眼时,瞥见垣鬓角凝着的白霜,一脸迟疑,又小声补了句,“要奴婢去叫醒娘娘吗?”
垣的肩膀垮了下去。寒风卷着她的衣袍,旧伤处传来隐隐的钝痛,像有条小蛇在骨头缝里钻。“不必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等她醒了,告诉她寡人来过。”
垣没回寝殿,就站在中宫殿外的银杏树下望了好些时间。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往骨头缝里钻,福童在旁缩着脖子直跺脚,她却浑然不觉。
目光望着殿内透出的烛火,那点暖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摇曳的影,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直到冷得指尖发僵,咳嗽声越来越急,她才拢了拢袍角,对福童道:“走吧。”
殿内,烛火被风从窗缝吹得摇晃,夏景坐在榻上,把脸埋在锦被里。锦被上绣着的并蒂莲被泪水浸得发皱,针脚里的暖意早就被刚才那幕冲得一干二净。
“娘娘,喝口热茶吧。”俞恭端着茶盏进来,见她肩头耸动,声音放得极轻。
夏景抬起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 她刚开口,又猛地咬住唇,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俞恭放下茶盏,低声道:“殿下刚才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咳得厉害才走的,鬓角都结了霜。”
夏景的指尖猛地一颤,茶水在盏里晃出浅涡。心里像塞了团乱麻,酸的、涩的、疼的,缠在一起解不开。她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按了按泛红的眼角,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天的事,半个字也不许往外漏。”她抬眼看向俞恭,眼底的光冷得像殿外的霜,“尤其是不能让尚宪君那边知道,明白吗?”
俞恭慌忙躬身:“奴婢省得。”
殿外的风还在刮,吹得宫灯摇晃,将夏景的影子投在墙上,孤孤单单的,像株被寒风吹折的花。
(校场)
深秋的风卷着枯草掠过校场,扬起的沙砾打在箭靶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大王大妃挽着弓,一箭正中靶心,问道:“宫里的传闻,主上应该听说了吧?”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
“怎么会传出那种无稽之谈呢?”太王太妃说着。“想必是殿下和中殿膝下尚未有子嗣的缘故吧。”
垣正将羽箭搭在弓弦上,闻言指尖一颤
“您是因为府院君是尚宪君的人马,才疏远中殿的吗?”太王太妃放下弓,语气凝重。
垣的喉头动了动。她哪是疏远?不过是被调查先王死因的事缠得焦头烂额——夜里要翻查苏朗草的药志,白日要见左相商议培养私兵的事,连合眼的功夫都凑不齐。更别提女儿身的秘密像根刺,扎在合房之事上,连王祖母这边都瞒得严实,又怎能对夏景明说?可这些话堵在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
“没那回事。” 她低声道,又取了支箭,一箭正中靶心。
大王大妃看着殿下紧绷的侧脸,叹了口气:“领相那人,你该比谁都清楚。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王室出乱子。若元子迟迟不来,这些丑闻再发酵下去,他的态度可能会大为转变。”她顿了顿,“瓜田李下,最忌讳不清不楚,殿下得谨慎些。”
垣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王祖母对自己的关切,只是……她无力解释。
“将郑注书撵出宫吧。”大王大妃的声音沉了沉,“找个由头,让他去地方任个闲职,眼不见心不烦,流言自会散。”
垣沉默着,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箭镞——她何尝不想把郑致韵撵出宫,只是调查父王死亡的事,郑致韵还有用得上的地方,此时还不是将他撵走的好时机。
“王祖母,抱歉让您担心了。”垣转过身,玄色常服的袖口被风掀起,“殿里的事,孙儿会处理妥当,您别忧心。”她正说着,却见校场入口处走来抹熟悉的身影。
夏景穿着宫装,裙摆扫过满地枯草,步伐有些迟疑,看到垣时,眼神像受惊的鹿,慌忙垂下了眼帘。
“本宫让中殿来陪你喝茶,”大王大妃笑着推了推垣,“你们多相处相处,传闻自会不攻自破。”
(阁楼)
深秋的风正从窗棂的缝隙里溜了进来。阁楼里只点了只炭盆,火星子偶尔噼啪爆开。
两人相对而坐,桌上的清茶渐渐凉透。
自踏入阁楼起,夏景始终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头,指尖攥着裙角。
沉默在阁楼里漫延,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倒比两人的呼吸声更清晰。
“中殿,”垣终于开了口,声音被炭火烤得有些干涩,“昨天的事……”
“臣妾不想知道真相,也不会缠着殿下问。”夏景猛地抬眼,睫毛上沾着的细尘被震落。她的眼眶红得厉害,却没掉泪,只是望着对面的、她用尽气力的所爱之人,“只求殿下成全——让臣妾生个继承人,尽国母的本分。”她的声音很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垣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指腹上,她却浑然不觉。抬头时,正撞见夏景眼底的决绝——那不是期待,是带着牺牲意味的妥协,像朵明知会被寒霜摧折,却仍要强行绽放的花。她想说“不行”,想说“我给不了你”,可话到嘴边,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得死死的,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夏景……”
“臣妾是朝鲜的国母。”夏景打断她,指尖在膝头掐出几道白痕,“身为妻子,该为殿下绵延子嗣;身为中殿,该为国家稳固根基。这些本分,臣妾不敢忘。”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垣脸上移开,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只要殿下肯尽至尊的职责,其他的事……臣妾半句不问。”
这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垣的心里。她望着夏景强撑的模样,眼眶猛地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太久没见的思念、行房之事的无奈、昨夜误会的委屈……所有情绪拧成一团,堵得她胸口发疼。她想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疏远;想告诉她,女儿身的秘密像道枷锁,锁得她喘不过气;想告诉她,昨晚的一切都是误会……可这些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的低唤:
“很多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夏景。”
风又灌进窗棂,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子窜高了些。
夏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却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垂下眼,把脸埋进睫毛的阴影里。
阁楼里又恢复了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像首无人能懂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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