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澄黄而安静,像一种难以琢磨的心事,万物都被这令人焦急的感觉笼罩着,知与不知中,需要抬头或放眼细看才会恍然大悟。
从衙署后门走到不远处的小池,可以看见小池对岸的几间屋子里亮着灯火,从京里赶来的允平几人将住在那里,史风谭已经派人清扫过。
青竹慢慢地跟着宋昭远走,两人相隔了一些距离,宋昭远两次回头去与她大声说话后,终于笑着问:“青竹,能走得近一些吗?”
青竹跟上两步,他笑着指指身边,她走过去,感觉到他的气息时心里有点慌乱。从前牢固的,亲密的感觉好像无需启引,就会忠诚的辨识出你的眷念,只要靠近一些。
青竹的心被自然而生的眷念扰乱了,她看着他的衣襟,衣袖,想起他手心的温暖。有关宋昭远的回忆在青竹的心里闪过,安静的时光和他的笑容,每天的每一件事都有趣……青竹不想再想,但它们不肯消失。
宋昭远柔声问:“青竹,你想去小严岙吗?村里的人还在想着你。”
青竹缓慢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宋昭远道:“青竹,我独自在想的时候,总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在你面前,我又会变成吞吞吐吐的人。”
是这样吗?青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他脸上刚才那点轻松的笑容,已经被一种复杂的神情取代了。
宋昭远觉得很难,青竹过去所承受的痛苦像无法涉过的海,想象她的痛苦让他同样痛苦。怎样对待无法改变的过去?抛弃它?忘记它?接受它?疗愈伤口?她需要温暖还是距离?
宋昭远无法知道青竹的感受,他总想为她做些什么,又走进不知深浅的踌躇。
她只点头或摇头,并不想倾诉。
宋昭远很想道歉,告诉她自己的痛苦,但她真的需要吗?或只是他的需要,徒增了她的烦恼。
话到嘴边又咽下,话到嘴边又咽下,宋昭远也没有觉得烦恼,这都是他应该做的。若这样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只小小的蚊虫嗡嗡叫着,在青竹的耳边飞舞。它恣意嗡嗡着,完全不在乎哪里有无言的烦恼,倒显得有点可爱。
宋昭远挥手赶走它,心情便从‘要解决些什么’的执念中走出来了,向小池里看过去说:“青竹,莲花已经凋谢了。”
青竹点点头,忽然看见几只萤火虫,在小池边的草丛里一闪一闪。
她出神地看着萤火虫,心里一片宁静,露出高兴的笑容。
宋昭远忽然看见她笑,也觉得很高兴,和她一起看那些渐渐聚集的亮点,柔声道:“青竹,史公向我建议,如果离开茂源对你更好,你愿意和阿春一起去京里住吗?如果你也觉得好,我会写信给祖父,让他尽快安排这件事。这很容易办到,你不用有任何顾虑。我在这里的任期只有两年,很快就会返京和你们团聚。”
青竹惊讶地想了想,史公这样建议应该是必须这样做吧。如果她留在这里,就会继续引起徐家和宋昭远之间的矛盾,日积月累,对宋昭远自然不利。
她必须离开,才能彻底断绝和徐含野的关系,这也是青竹最希望的。
青竹点头,说明她愿意。
宋昭远释然地一笑,她愿意就很好。
宋昭远把青竹送回灶房小院,青竹行礼和他道别,心想着要和阿春商量一下去京里的事。阿春是有主意的孩子,他又喜欢衙署,会不会不愿意离开呢?
库房里没有灯火,黑暗暗地让青竹觉得有些奇怪,她刚才出去的时候没有灭灯,阿春和束己去接来人还没有回来。
灯又自己灭了吗?
青竹向身后看看,宋昭远还站在那儿,她就不害怕了,进屋去点亮了蜡烛。
允平四人的到来给衙署改换了风气,他们接手衙署之外的事务后,令行和抓捕都明显提高了效率,衙卫们想蒙混过去的事情也没了机会。
只用五天,久久没有缉捕归案的张,吴两个放债人,就被允平带兵突击抓住了。其实他们没有逃走,是用银子贿赂了衙卫班头,不去抓捕他们。
堂审后,两个放债人都判了重罪,受贿的衙卫班头也被解职,剩下的衙卫们开始谨守本分,这间不太干净的衙署终于变得严正起来。
这天早上,衙署来了一位访客,他是在京中担任过要职的戴得辛老先生,老先生早年辞官后回到祖籍茂源,在乡里很受敬重。
戴老来拜访宋昭远,早两天就送过帖子,宋昭远也很欢迎,早起让人做了些准备。
访客的马车到了衙署门前,束己奉命去接,车上下来却是两人。
束己暗暗吃了一惊,和戴老一起来的人竟然是徐含野。
束己心里有些不高兴,碍于礼数,只好勉强地先让他们先进去,心想:若是徐含野敢闹什么妖,他家公子肯定会回以颜色。
史风谭和宋昭远都在二堂里等着,一见戴得辛是和徐含野同来,面色瞬间就不太明朗了。
戴得辛看来是要当个和气人的,他笑眯眯地抚着花白的胡子,与宋昭远,史风谭见了礼,推出徐含野道:“宋大人,徐公子为人慷慨,友善,是老夫的忘年交。他听说老夫要拜访宋大人,坚持要一同来给宋大人赔礼,说自己日前不慎对宋大人多有冒犯,悔恨得很啊!”
史风谭道:“戴大人的清名一直如雷贯耳,这位徐公子却似乎不是友善之人,既嚣张跋扈,且自以为是,若不是和戴大人相关,在下是绝不欢迎的。”
戴得辛呵呵笑道:“徐公子在茂源素有佳名,史先生一定是误会了。宋大人是一县之主,徐公子是一县要人,两位应当同协同力,才是百姓之福。徐公子知道自己惹了大人不快,这不是主动上门请罪了,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怨,宋大人理当宽厚为怀,史先生也不要斤斤计较嘛。”
宋昭远道:“两位请坐。”
束己见他家公子,不得不给戴得辛一张老脸,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这戴老先生只顾着自己要做好人,根本不懂别人的感受。
徐含野这时上前说:“宋大人,在下日前犯了糊涂,多谢大人的指点。今天备了薄礼来向大人赔罪,请大人千万不要嫌弃。”
他刚说完,几个徐家仆从搬进来许多东西,琳琅满目地摆在宋昭远面前。一旁的戴老先生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宋昭远道:“请徐公子把东西都拿回去,否则即是贿赂之罪。”
徐含野也不反驳,立刻让仆从们再把东西拿走,他所需的只是这个场面,宋昭远不想要就不要。
本是让人高兴的见面,忽然变得目的不明,面对被强塞过来的歉意和尊重,宋昭远猜想:徐含野一定还是为了青竹。他在打别的主意。
一场枯燥无味的应酬,只有戴得辛努力融合着气氛,到了他认为水到渠成的时候,这个耐心快要用尽的老头终于说:“宋大人,徐公子的夫人在衙署耽搁多日,他二人久未见面,徐公子对夫人日夜思念,与老夫说起时几乎涕泪,真令人不忍!今日还请宋大人给老夫些许薄面,让他们夫妻好好说说话,这并不过分吧?”
徐含野一言不发,哀愁的目光中难掩欣喜。他今日非要见青竹一面,他想她入骨。
史风谭和束己一起看向宋昭远,有些担忧他无法拒绝。
宋昭远道:“戴大人,严青竹并不是徐夫人,她对徐公子毫无情意,根本不想见到他。我承诺过要为严青竹提供庇护,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若戴大人处于晚辈的立场,一定也会信守承诺,保护弱小。”
戴得辛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宋大人,你错了!徐公子和严青竹相识已久,女子应有从夫之德,怎么能不作交代,就将夫君抛之脑后呢?大人只说严青竹不肯,完全不考虑徐公子的感受,如何算得上公正?只不过让他夫妻有话说话,大人也坚决不通融,今日老夫在此不能服气,明日茂源数千乡老也不能服气!宋大人,你可知道做官的要义是什么?做官不听民心,会有什么好下场?”
宋昭远道:“戴大人误会了。”
戴得辛喊道:“原来是我的误会,宋大人怎么会如此计较小事呢?分明就是一件小事!徐公子与夫人闹了不快,只是他们的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宋大人为什么非要死管着别人的家务事呢?”
史风谭觉得不太好了,如果宋昭远坚决不给戴得辛面子,和他结下怨恨,戴得辛可能会带动茂源的数千乡老,令大家都成为宋昭远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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