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若想起来了真的不会后悔吗?”
“你们反复在我耳边说那些无聊的过往,何需我想起?纵是想起,也不过是多些令人作呕的记忆。”
话未说完三尺剑光已从崔翊手中刺出,直穿我的胸膛而过。
那曾为护山门而伤过一次的五脏六腑彻底粉碎。
后来他跪在我的面前,亦是如此决绝地将剑指向自己的心脏求我原谅。
可他不知道,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他。
1
百年前仙魔大战引得上界震怒降下神威。
为护住山下的村庄,师父以肉身挡下数万天火,当场灰飞烟灭。我亦以一己之力抗下半道雷劫,却身负重伤昏迷百年。
醒来后山门依旧,只是少了师父,多了个眉眼肖似我的小师妹。
小师妹身子骨弱,非要睡在师父的碧玉殿。
“师姐,师父既已仙陨,这碧玉殿空着也是空着,为何就不能给小师妹休养身子?”
那总爱跟在我身后的小师弟如今也已为人师表,义正言辞地拿仁义道德训我。
“是啊大师姐,师父生前最疼我们了,若她知道了定也是乐意的。”
“传闻中的秦涟师祖原来是如此心胸狭隘,不依不挠之人……”
再深的感情时间长了都会淡,往日恩情又怎敌得过眼前之人。
人心易变,更不提百年来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我昏睡百年,师父的死于我却只是一息间的事。
她笑着戳我脑袋时的宠溺神情亦恍如犹在昨日。
仙人善驻颜,我看着那些熟悉又生疏的面庞,徒然生出万分悲痛与荒凉。
「我们再也没有师父了。」
隔了几百年的话堵在喉咙,却已无人可诉。
我素来不善言辞,此时也不欲多说,直接幻出了法宝铃铛。
众人见此脸色骤变,忙作出防备姿态护着一直在他们身后怯懦看着我的小师妹退至安全区。
门前瞬间空无一人,唯有小师弟依旧梗着脖子挡在我面前。
师父最不喜同门相斗,我便从不伤同门,他还记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分神捏出一道诀替他挡下铃铛威力。
我曾纵横三界鲜有对手,哪怕如今仙力大减,这铃铛仙波亦不是他能受得住的。
然而就是这一分神,却让我没来得及防备身后的偷袭。
一道剑光直接穿过了我曾碎裂的心肺,我顿时重重摔在地上。
如今的山门还能伤到我的,唯有一人。
我不可置信地朝来人看去,却只能看见他的衣角从我脸上拂过。
“楚楚,可有伤着?”
他关切地将早已哭成泪人的娇弱女子挽入怀中细细打量一番后,才冷眼朝我看来。
“你便是秦涟?”
“如今我既是师尊,便绝不允许今日之事再发生第二次。碎你心肺只是小作惩戒,你若胆敢再伤楚楚,别怪我不念所谓旧情。”
2
我是被小师弟背回去的,就像他初入山门那几年,我背着他一样。
修炼千年也不曾有的惆怅情绪,今日却忽觉得全部堵在了心里。
那个曾经被称为天才,孤傲而不可一世的铃仙亲传弟子如今竟连自己师父的屋子都进不去。
当着所有晚辈的面气势汹汹出了招,却被曾约定终生的恋人一击必杀,到最后狼狈地瘫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
我或许该庆幸,还有人愿意在嘲笑声中背我离开。
我动了动唇想要道谢,却听见小师弟闷闷地先我开了口。
“师姐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我一愣,又听见他说:
“我知道师姐心有不忿,可小师妹到底是无辜的。她心地善良,师姐便是再嫉妒她,也不该恃强凌弱。”
嫉妒……
铃仙宫又何时以弱为尊了?
我久久没能开口,一直等到了我的洞府门前才回过神来。
“师父已仙逝,新入门的弟子理应拜在你们自己门下,她为何会是你师妹?”
小师弟的脚步一顿,将我放到床上后才脸色古怪地嘟囔了一句,“师兄决定的,我也不知。”
“阿琛,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愣了愣,心虚地转身欲走,只是被我先一步拽住了衣角。
“阿琛,你还当我是你师姐吗?”
“师姐……”
他这才泄了气一般转过身,垂眸避开了我的视线,“师姐素来争强好胜,我们也是怕你知道后太过激动……”
他说那年仙魔大战,崔翊为救我被半道天雷劈中,肉身彻底焚尽。
好在众人拼命护住了他的魂魄,待他入轮回重新投胎后又护着在凡间历劫百载,这才将重新成仙的他迎了回来。
崔翊还是那个崔翊,修炼不过百年便恢复了往日仙力,加上他的身份,众人便推他做了师尊。
只可惜轮回转世,他失去了前世所有记忆。
“十年前师兄下山除魔,回来时便带回了小师妹。师姐,我们真的一直在劝师兄,虽然他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但是我们都用溯回镜给他看了,可他就是——”
“你们认识她只有十年?”
不是千年,也不是百年,而是十年?于仙者转瞬即逝的十年?
小师弟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困惑我这个问题,不过我已摇头彻底打断了他的叙述:“你说的这些和我的问题无关,她为何不拜在你们门下?”
他动了动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大师兄和小师妹,下个月便要成婚了。”
3
我与崔翊早已结下仙契,也由师父发帖昭告四海。
仙人少有结契,因契生成,若背弃便会遭受神罚。仙人寿命千万载,鲜少有人敢冒险赌自己不会在漫长岁月忘情变心。
那时崔翊拉着我的手,看向师父的双眸亮如星辰,他说他敢。
后来他当着所有弟子的面,眼神冷漠而讥讽,他说他何时结过契?
是啊,那个与我结契的崔翊死在了当年的神罚中。
如今的崔翊,不记得我了。
我的视线落在胡楚楚脸上,他们都说她像我,可我何时有过那样怯懦而刻意讨人怜悯的眼神。
“又是你,你竟还敢来此!”
许是因我身子实在太过虚弱,才进碧玉殿竟就被人察觉到了。
掩下些许丢脸的心情,我除去了隐身的术法冷眼看向几个对我大喊大叫的后辈。我好歹也算他们师父或师祖的师姐,当年敢直视我的都没几个,如今可真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尚是**凡胎?”
没理会他们,我直接皱眉看向了躲在他们身后的胡楚楚。
**凡胎根本吸不了仙力,他们却跟我说让她住这里是为了休养身子?
“是又如何?!师尊想让谁住这便让谁住这!”
“师姐若想我走,我便走好了。”
一个唱白脸,一群唱红脸。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无力与他们争辩,“我过来只是想来祭奠我师父,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便要绕过他们,结果胡楚楚却是蹙眉挡在了我身前,“师姐,如今我住这,你却祭奠死人,多不吉利啊。”
吉利?
成仙千载,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在仙人聚集之地听到了什么。
还未待我反应过来,她已走至我面前,忽尖叫一声跌倒在地。
“师姐,别打我——”
我直接被气笑了。
可下一秒,那些护着她的弟子竟是气势汹汹提剑朝我刺了过来,出招默契而带着杀意。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本就打算好了。想必我的隐身术早在入碧玉殿前便被发现了,这才被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
心地善良又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师妹……我嗤笑一声,亦幻铃迎战。
只可惜我接连重伤,此时哪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到在地。
碧玉殿满是师父的气息,她曾那么骄傲的弟子此刻却在这里像个废柴一样被一群晚辈群殴虐打。
我绝望地握紧了涟漪铃,意识模糊之际忽听见胡楚楚娇滴滴的声音,“师姐手中的铃铛好漂亮啊。”
“我说这铃铛和小师叔才相配。”
“都说了叫我楚楚就好了,师叔什么的多生疏。可是这铃铛是师姐的,拿过来不好吧,她会生气的。”
“这有什么,我来拿。”
“我来!”
他们竟是要抢我的法宝铃铛。
抢我师父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
我猩红了眼,喉间发出悲凉的笑声。声音让争先挤上来的人一愣,嘴里古怪地嘀咕了几句。
下一秒,他们便被气波撞飞出去,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这人疯了,她竟想跟我们同归于尽。快,快走!”有人慌乱喊着。
鼠蚁四窜逃命,碧玉殿很快就空了。
我筋脉具断地躺在一滩血水中,大笑出声。
八百年后的铃仙派,净剩狐假虎威,以强欺弱的懦夫!
我侧头看着不远处师父最爱坐的那张桌子,动了动手指却再抬不起手,这才才自嘲地呆望着空空的殿宇。
可真是……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小师弟是一炷香后进的殿,进来就低头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扭头避开了他苛责的视线,然后嘴里被塞入了一颗聚灵丸。
唇齿间顿时传来丝丝冰冷与甘甜。
聚灵丸珍贵又可助进修为,纵是仙人也得花百年才能练出一颗。可师父偏爱我,每次总背着师兄弟偷偷给我塞上一把。
我便也总偷偷分给崔翊和慕琛一些。
慕琛那时心性如同孩子一般,最爱吃醋,经常问我是分给他的多一些还是分给大师兄的多一些。若是被他知道分给崔翊的更多,那可真是要命了。这家伙非得哼哼唧唧跑到师父面前撒泼打滚地告状。
我伏在慕琛背上,动了动唇,最终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师父已经不在了,我便是受了委屈,又可以去哪里告状呢?
“这不是我洞府的方向,阿琛,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如今这样子,除了师兄,谁还可以救你?”他有些烦躁地开了口。
4
我进铃仙宫前已作为散仙在外游历百年,与崔翊相识时心性已成熟。
同他心意相通后更是会格外留意自己的妆容体态,难得端着些寻常少女的娇羞与矜持。
可他记忆全失后的这两次见面,却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难堪。
“阿琛,这就是你们口中常说起的天才?”崔翊斜眼扫了我一通,语调冷淡地嗤笑一声。
我顿时觉得面上都烧了起来,心中又愤懑不已,“拜你们口中那慈悲心肠的小师妹所赐。”
话才说完,崔翊已闪身至我床边,一把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去找她了?”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语气狠戾又残忍,“看来是我太过手下留情,你竟还敢去找她的麻烦!”
“是她要夺师父给我的涟漪铃。”
“真是笑话,她抢来何用?”
“师兄,快放手,你会掐死师姐的。”眼见崔翊下了死手,慕琛急忙上来拉他,又不忘冲我抱怨,“师姐,我都让你待在屋里不要出来了,你说你非去碧玉殿干什么。”
“仙人气息可留千年不散,我只是想再祭拜师父一回!”我含泪冲他们吼道,悲痛地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师父死了八百年,我却连头都没有机会给她磕上一个。”
两人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崔翊背身看着窗外冷哼了一声,“今日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我必不留情。”
我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苦笑一声,“留情,什么情?”
“师姐,别说了——”
我不说,我只是费力地将自己的情丝抽了出来。
我知道他们已经用溯回镜将我们的过往都给他看过了,我也只是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至少不会留有遗憾。
情丝幻作一幕幕过往,那是我与他比肩而行的三千年。
最后一幕定格在苍狼山头,飞雪落满了我们的发丝肩头。
他轻轻抚去我眉梢的落雪,说:“小涟,凡人常说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
“呆子,这又不是什么好话。再者说,不提仙人寿命万载,你我若早日破镜成神可不会——”
我的话被他的唇堵住了。
下一秒,崔翊挥袖斩断情丝幻境。情丝被打回我的体内,带来钻心的痛楚。
“莫说你今日这副德行,便是你如他们口中一般,我也看不上你分毫。我的心中只有楚楚。”
“秦涟,若你还要点脸,你我就好聚好散,别死乞白赖地凑上来让人看笑话。”
“师兄啊。”慕琛无奈地打断了他的话,看看他又看看我,倒是有几分尴尬。
“师兄,话别说的这么绝,你日后若真想起来了,真的不会后悔吗?”
“绝不后悔。”
我扯了扯嘴角,又听见小师弟反过来劝我,“师姐啊,你也是,就别整天和他们对着干了,先好好养伤不好吗?”
我沉眸看着他,片刻后心寒道:“阿琛,你也不信我是吗?”
“我只是想祭拜师父,是他们先出手伤我,还想抢我的法宝。”
“我们都和小师妹相处过,她性子柔弱善良,后山的一只兔子死了她都要哭上半天,我们都了解她的。师姐你就不要想着骗——哎。”
我吃兔肉,我就有罪了?
“师兄下个月和小师妹结契后她就是我们铃仙宫的仙使了,师姐你倒时再冒犯她,纵是师兄不说,铃仙宫上下和仙道也不会善了的。”
“仙使?”我猛地抬头看向他,“她一个毫无仙力的凡人?!”
仙使仅次仙尊,若宫门仙尊闭关或无法出面,便全权由仙使代管——哪怕与魔族开战。
我愤怒地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至崔翊面前,“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秦涟也不是自讨无趣之人。但我绝不允许仙宫之事沦为你情爱的玩具。”
崔翊冷笑一声,“少说得多么正义凛然,不过是为你的嫉妒找借口。”
“我嫉妒?崔——”我话没说完,忽就感觉整个人被风扇了一巴掌,直接就往半空冲去,甚至只听得见慕琛惊讶的半个“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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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慕琛张着嘴望着天空中彻底没了影的身形,扭头就看见小师妹已经笑着走了进来。
崔翊脸上早已没了恰才的冷漠,此时正温柔地询问着一些琐事。
“别担心了,我没事。小师哥还在呢。”胡楚楚害羞地躲了躲他的手,又满眼焦虑地说,“翊哥哥,我是来问你讨些灵药的,我府里的那些同门都伤的不轻……”
她话没说完,崔翊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个妒妇!”
慕琛再次叹了口气,作揖告辞。
心里却忍不住想:师兄,你若想起全部,真的不会后悔吗?
可等他走出几步远后再回头看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却又想,师姐好歹也是上仙,可小师妹只是凡人。若师兄真的想起全部又不要小师妹了,到时候无人护她她又该怎么办。
如今这样,也好。
实话说起初师兄把小师妹带回来时他们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小师妹和师姐实在是太像了。可相处久了却又发觉两人性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像火,一个像水,看来师兄确实全忘了。
其实人与仙也没什么不同,他能理解师兄。
就像他,他以前是很亲师姐的。毕竟是师姐把他从魔兽口中救了下来,为此断了半条胳膊。也是师姐求着师父收他入门,不然以他的天赋又哪有机会做师父的直系弟子。
可在师姐昏迷的这十年,是小师妹陪在他们身边。
人心易变,仙人亦如是。
“只盼下个月的成婚大典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慕琛望着苍白无垠的天空,嘴里喃喃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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