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时辰不早,这厢园内娱兴盎然渐止。侍从奉着老爷夫人意思来请宾客入席,并将彩头一并交予胜者。
与顾清砚交好的纷纷同他打趣,今日夺首须得请他们喝顿酒才是。
顾清砚笑意盈面,抬手伸掌恭请其往前厅入席。
书赢一本,胜者两家。
顾清砚伫立原地,未与宋淑菡相争:“淑女去取便是。”
薛谅远瞧那抹裙袂欢快去往漆盒跟前,在旁讶道:
“方才看人踢蹴鞠时就不对,魂儿都像被勾去似的。如今连藏经馆的典籍都不在乎了?难为夫人费心准备。”
“也罢,只能成全一人,就是不知宋姑娘原来也这么喜欢读书,与你倒是般配。”
沈诀已然走远,薛谅匆忙跟上在后头十分不解:一个个的,怎么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爱读书?顾清砚了解到的她,趣不在此。那么这书毫无疑问,须臾后会被送到自己手中。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脱离组队后的以物相赠是否让人误解?可若是不推辞……
没等他考虑好,便见宋淑菡乐呵呵地握住书走来。一步两步,距离愈发地近。
顾清砚垂眸理了理袍尾,待会儿不至于生了褶皱。
“给。”
闻声再次抬眸,他的面前却是空无一人。环顾再瞧顾清砚终于看清,孤本已躺在孟将军独女手中。
面上一时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清润的眉眼间少见地覆了层暗色。
苏缨宁在宋淑菡耳边说些什么,后者点了点头附和道:“我本就是这样想的。”
说罢,便在客散入席后,寻顾清砚一叙。
原以为宋淑菡对比赛上心是想为他挣得典籍,到头来,却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多谢世子揽腰搭救。”
宋淑菡拱手抱拳掷地有声,显得极其洒脱诚恳。
这礼节颇为超俗,顾清砚一时错愕后,心头淡淡的不安竟这真诚轻易化解,转而望着她笑:
“你我同队,在下自是无法置身事外。”
宋淑菡笑得纯净,又提到那书:“原不知彩头只有一本,诚谢世子割爱,诗韵很喜欢。”
附和着点了点头,顾清砚心头却莫名酸了一下。
“世子是不是也很喜欢?”
倏然,亮闪闪的眼眸盯着他看,“我平日爱舞棍弄鞭,从小便与卷帙无缘。过几日我问了父亲,请他挑几本让小厮送来伯府。”
顾清砚这个小古板会怎么回答她从未期待过,左不过是与父亲相似的话。但不知为何,仍对他一股脑说了出来。
蹴鞠的流畅利落骤然浮现,顾清砚追想那风姿,温声道:“姑娘活泼无羁洒脱天成,不被温婉淡雅束缚,不失为女郎之别样典范。”
宋淑菡听乐了:“可我爹常说女子该如诗韵般静雅端庄,熟背三从四德,像我这般成何体统。”
“宋学士出于长辈的关心,立足自与在下有别。”
“那世子出于什么?”
如画的眉目清碧无邪,较之府中清泉有过之而无不及,顾清砚静静凝视,盯得人脖颈泛红,才发觉是自己失了神。
喉头微动,玉石似的声音滚落:“出于盟友吧。”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那根红签,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默契地未提婚约一事。
“夫人,情况就是这样。世子当时也很生气,从未见他对人如此冰冷过。”
顾夫人先至宴厅招呼客人,不忘听着婢女转述着园内发生的事。保养得当的容色顿时生出不悦:
“将库房的血红珊瑚宴闭送去宋府,动作醒目些,就说是抽中红签又夺魁的另外彩头。还有那秦家小姐……”
深院中的女人从来只是看上去和善,世承伯府的儿媳又岂能被这些愚蠢把戏坑害,凌冽的目光有增无减:
“告知伯爷,郎中之妹存坏心欲伤淑菡,他知道怎么做。”
宴席之上一片笑语,今日本忧心忡忡的二人此刻挽着孟诗韵不撒手,“诗韵,什么时候再讲讲军营中的事。”
“今日信誓旦旦要帮我夺得此书,原还是因为有求于我?哎呀,这比买卖不做也罢。”
孟诗韵作势要推开二人手臂,最后还是一如往常半推半就地说了许多。
回府路上,钱氏特地与苏缨宁坐了不同的马车。
如此反常的举动让人更加好奇,苏缨宁生拉硬拽地让苏愈由马背换至车厢中,问他在旁听到了什么?
“娘气着呢,与你相看之人遣人来说的是临时有事。可托月娘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又应下别家相看,权衡后丢了这头。”
短短几句话,苏愈停停顿顿欲言又止,苏缨宁看出他的犹豫:
“别担心,我是乐见其成。阿娘气极,定是数月不提相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估摸着日子,苏缨宁盘算好春闱过后春景最是别致,去庄子玩上一圈最佳。
“你怎么没去监舍?”
苏缨宁见苏愈没再回马背,显然是和她们一道回府,“方才李景之同我道别,赶着时间去了客栈。”
苏愈不急回答,带着玩味的笑:“你和他很熟?”
苏缨宁实话实说:“见过几次面罢了。”
兄妹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苏愈将她的话照单全收,知道她对李景之无意。
玩笑过后,这才解释起缘由:“许久未归回府收拾几身衣裳,忙不在一时。李景之看得见的眼前路唯有科举,抓住救命稻草自然要狠狠往上爬。世家袭爵如顾清砚,假以时日高中对他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
苏缨宁举一而反三:“你若不读书,退路不多,却也不会少。”
苏愈抬手揉了揉她及腰的墨发,听她乖巧又道:“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很灵的,二哥一定会心想事成。”
苏愈不信许愿一说,若真有用,又怎会让形销骨立饥寒交迫的人流落世间。但他还是配合地问道:
“很灵?为什么这么说,菩萨回你了?”
因为当时自己刚默念完,沈诀就出现了……
这是灵还是不灵?
数日后苏愈离府,估摸着这次会试结束才得回。苏缨宁也没闲着,点卯似的日日去孟府马场与虚青磨合,边忙着收拾去兴旺庄的一应家伙事儿。
倒是月末才想起,礼部馆舍是许久未去了。
苏缨宁提前吩咐好厨房当日熬煮好补气安神的羹汤吃食,又急匆匆去刘子行铺中定了几身衣裳。待伙计掐着日子不早不晚地送来,随即启程往馆舍而去。
这路不知走了多少次,不提驭夫轻车熟路,苏缨宁此行亦是全然放松的状貌。
辰月将至,东风拂过。湖畔柳枝似墨发铺垂而落,路旁皆或浓或淡地染上了盎然春色,满眼一片轻盈与生机。杨柳树下,头梳抓髻的女童不过七八岁的样貌,手里皆握着数个柳编头环,嬉笑着追逐游戏。
苏缨宁看得心痒,唤驭夫下车拾来几根遗落在地的柳条儿,就着路上功夫一口气编了两三个出来。
手执着通行令牌,守门差役将她带到馆舍门外。叮嘱进去后需同以往一样,最迟半个时辰便要出来。
此处是为官员提供的临时住所,几乎不会涉及六部机密之事。可春闱在即,礼部各级为保不出纰漏日日住在此处的大有人在。
苏缨宁第一回来时便牢记在心,这几次也都不曾出什么纰漏,因此才被这么快带了进来。
以防苏策在内与人商谈事宜,苏缨宁习久成性,先敲了几下门听无异声,再推门而入。
此地搭建时未经考量光照入户,苏缨宁几次三番为这儿添了蜡烛,今日再来仍觉得眼前似蒙了层轻纱。
书房需再往里走,较之门口光线好上不少。正因此,回回来馆舍,苏策皆是在这儿处理公务。
条件是有些艰苦的,要不苏缨宁也不会在来过一次之后,坚持要多送几趟。
书房内没什么动静,只有食盒中碗碟不慎发出的清脆碰撞之声。她手上拎的东西不少,索性将套在臂弯的柳环戴在头顶,同时脚上步子走得极轻,以防它掉落。
隐隐约约看到桌案上伏着个人影,苏缨宁庆幸方才没闹出什么大的响动,要不极可能吵醒酣睡的人。
她蹑手蹑脚地抬手,将食盒衣裳轻放在桌角。见苏策两手交叠在下脸埋其中,只留个后脑勺在外,连她来了都丝毫未有察觉。
苏缨宁一时心生酸涩:
“大哥,你近日辛苦了。”
“以前还责我不要这般睡,说是胳膊容易发麻,怎么今日却学起我来了。”
“在这儿沈少卿是不是苛待你,夜间也要你继续看公文,不让睡觉啊?”
“哎,想想也是,听说他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还有人看见他拿着刑具,逼着数位白发老者一个个地写字,可怕得很。”
“我上回和你说要骑虚青去兴旺庄,你还担心我呢。这些日子我都乖乖待在马场练习,到时候你可不许不让我去。”
……
絮絮叨叨地轻声说了半天,苏缨宁自己都有些犯困,抬了张圆凳托腮坐下,迷迷糊糊听到书房外有动静。
打眼一瞧,来人一身绯红官服手里攥着公文,四目相对时朝她笑了笑。
本性使然,苏缨宁一见这熟悉的脸也跟着弯了弯眼:“大哥,你来啦。”
苏策点了点头,刚要问她怎会坐在桌边,毕竟身旁是——
几乎是从凳上弹开,苏缨宁瞬间反应过来,猛地惊身而起。头顶新编的头环被这动静晃得掉落,好死不死地轻砸在伏案之人头顶。
苏缨宁侧眼偷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看一眼,悬着的心还是死了……
桌旁那缓缓睁开深眸的,被她用花环砸了脑袋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一口一个“可怕得很”“爱苛待人”的沈诀!
明明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玉郎初醒图,落在苏缨宁眼中却宛若刚刚苏醒的巨兽。
“少、少卿刚醒吗?”可别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说话间,苏缨宁的声音已不是用颤抖可以形容,人几乎都快碎裂开来。
默了片刻,沈诀松了松胳膊,颔首哑道:“刚醒——”
他的鬓发一直压在手臂上,这会儿起身额角丝丝缕缕落了几根碎发,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
苏缨宁听罢松了口气,抬手拍着心口,用气声说给自己听:“那就好那就好……”
许久未见她,自起身端坐,炽热目光便直直盯着看了良久。
苏缨宁没有发现,只顾在旁惊讶害怕,一丝目光都未分给旁人。
深眸骤然覆上冷意,看上去很好说话的人扯了扯唇角:
“方才梦中有小儿夜啼,这才被吵醒。”
苏缨宁:……
苏缨宁不语,只是一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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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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