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关

3. 情关

连决回家以后,省不得要被连夫人追问:御史家的女公子怎么样,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怎么样,安都郡主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不胜其烦。

连夫人又说:“娘仔细想了想,你姐姐定然是想借你的婚事拉拢闻汝琴,所以才想让你娶她女儿。可闻汝琴也是公主竭力争取的高参,你不宜趟这个浑水。”

皇后一心想培植自己的势力,永康公主也想将满朝女官纳入麾下,跟她的皇帝弟弟分庭抗礼。

而闻汝琴担任枢臣二十年,身兼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是当朝女官之首。皇后和永康都想得到她的支持。

连决对此心如明镜,自然不愿掺和到党争里去,所以他说:“是,闻氏女公子娶不得。”

“所以娘说,还是舒家好,谁也不站,官声又好听。最重要的是,舒家是世代簪缨啊。”连夫人说到“世代簪缨”,语气中流露着羡慕。不过:“只有一点让娘有些犹豫。”

连夫人是平民小户出身,又是以侍妾的身份嫁入连家,因此最在意家世名节,希望儿子能娶个簪缨门第的女子。富贵是其次,权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听,清贵。

连决垂目听着,手拢却在袖中摩挲芳卿给他的丝帕,没有对连夫人说:谁也不站,才是最难保全的。

他不接母亲的腔,连夫人也只好说自己的:“婧之也在朝中供职,内阁可不是个清净的地方,又忙。你们成了亲,难道也叫你主内?”

因为两位女皇帝的缘故,大燕女主外、男主内也成了一种风俗,不过这种情况仍算少数。

连决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了抬眼。

他竟不知自家娘亲什么时候跟御史家的孙女那么熟了,连名字都叫上了。

“嗯,所以这舒姓女公子也娶不得。”连决点了下头:“儿可当不了闻相公那样的贤夫。”

连夫人要教他气死。

“这样,娘,”连决笑着,一点也不着急:“儿子改日再进宫见姐姐一面,再跟她商量商量。”

“好啊。”连夫人催促:“宜早不宜迟,你明天就去吧。”

在连决的婚事上面,皇后的话语权最大。一则她是君,家人都是臣;

二则连家也不是豪门望族,往上数三代还是布衣黔首,因此十分看重帝王恩泽,一定要请天家赐婚才有颜面,所以不得不经过皇后的首肯。

连家若想光大门楣,就指着皇后这一代了。既成外戚,便骑虎难下,如果下代天子不是皇后所出,极有可能遭到清算。现在趁机累积自保的实力,也是为连决的将来着想。

所谓走为上策,连决这就没了人影。但他声称要进宫找皇后,其实却是想寻求芳卿的踪迹。

那日她说“理应不会再见”,令他琢磨了许久,也思索不出是什么意思。不论怎么理解,她都像在说他们本不会相识,也不该相识。

如此一来,他倒更加在意芳卿的身份。也只有知道她是谁,才能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说。

除了好奇心的驱使,连决还存了与她争一争的心思。

她那么武断地说他们不会再见,但燕京就这么大,皇宫又那么小,怎么就不可能再见呢?

他非要再见一面不可。

要在皇宫里找人,走皇后的门路最容易。可是这事偏偏不能让她知道。

连决自己手上也有一队人马,但他也不想用。他不想让外人窥探他的私事,也觉得慢慢寻人更有意趣。

只有出其不意的相逢暗示的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连决四处转了一圈,悠哉地打马来到了皇城里的一座小宅。

他在朝中有个好友,名叫山鹤龄,比那些宗室子弟值得托付。

山鹤龄这名字听上去是个老翁,但实际只比连决年长两岁。他十四中举,十七夺魁,隔年入翰林,年纪轻轻已经当上了内阁学士。

因为是天子近臣,日常出入皇帝的书房和寝宫,山鹤龄对宫中的事也略知一二,问他最合适不过。

连决到访时,山鹤龄正在家里写折子。

“你这个富贵闲人别只顾相思了,快来出出主意。”山鹤龄嘴上长吁短叹,面上却不见愁容,下笔也快,“唉,是个棘手的差事。”

“怎么?”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郁令君弹劾案’,你可听说了?”

连决脱口而出:“郁芳卿?”

“是。”

连决不在朝中为官,但也知道围绕着芳卿的种种传闻。他还笑称这位郁大人真是风头无两,却没想过纵使相逢应不识。

“你别笑,现在正是我在写这个覆奏的奏本,”山鹤龄拿笔指了指桌面上的草稿,“明日就得交上去。”

“一篇覆奏也难得倒你?”

“这篇难得倒!”山鹤龄拉着连决,要他出主意:“内阁七位阁员,半数以上都是公主党,闻大人她们议了,偏要我来写覆奏。”

山鹤龄兼着内阁的馆职,但只有大学士才算内阁阁员。众学士中,也属他资历最浅。尽管有幸参议,也只能敬陪末座,负责起草记录等琐碎的事。

如他所言,内阁中的公主党占了半数,芳卿也是永康公主的人。内阁议了她的弹劾案,结论当然是保。

可是保她的覆奏写了,山鹤龄就成了公主党的枪手,会惹皇帝不高兴。但内阁已经议出了结果,他又岂能擅作主张,为了得到皇帝的赏识,去得罪公主和一干上司?

谁都不想得罪,最后谁都要得罪。所以他说这折子难写。

“皇上既然交议内阁,多半也是想保一保的意思。”连决说,既然皇帝让公主党主持这个案子,那圣意已经一目了然了,“你照闻汝琴的意思写不就是了。”

“对啊!好你个连二。”

山鹤龄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时不如连决一个局外人看得明白,让他一说,当下就通透了。

“你不来当官真是屈才了,圣上的心意让你看得一清二楚。”

连决靠在窗前,垂眼把玩着手上的香包,既不享受他的夸奖,也不开口谦让。

山鹤龄重新提起笔,可蘸了墨又顿住了。

“不对呀。圣上为什么要保郁芳卿呢?”

连决想了想,问:“她是个美人?”

芳卿在内阁下司,山鹤龄自然也见过她几次。他不假思索地回道:“确实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至于惹上这样的名声。”

他的意思是,卑鄙小人最喜欢给容姿出众的女子制造污点,不然就没处说三道四。

山鹤龄也认为此次弹劾是一桩构陷。

连决觉得有趣:“你信她是无辜的?”

“谁不知道她和已故的霍将军情深意笃,忠贞不渝,眼里根本容不下旁人。若霍将军还活着,他们夫妇二人必是当朝第一情深伉俪。”

连决了然。

“霍将军生前光明磊落,确实是个令人敬重的大丈夫。”

他提到霍成烨,叹息一声,由衷地惋惜和折服,“我若是女子,说不定也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甘愿许下终身。”

“甘愿为你许下终身的女子已经不少,你还要再许人家?”

山鹤龄损了连决一句,两人笑闹一会儿,重新说起正事。

“皇上八成是起了色心,否则为什么偏偏要保公主的人。他不是前段时间才把公主的奶爸贬去了南方吗,怎么只有这位郁大人如此特别。”

连决和他姐姐一样,对皇帝的种种行径嗤之以鼻,“只是霍将军是为国赴难的英雄,他不好君夺臣妻。”

山鹤龄变了颜色:“停!你也不怕我这里有宫里的探子。”

连决笑笑,一点也不怕。

“对了,鹤龄。你这覆奏写了,怕还是要得罪人。”

“皇后娘娘?”

谁都知道,皇后因为叶昭仪的上位,十分不喜欢郁芳卿。

“哈哈哈,”连决不置可否,朗声笑着对蹙起眉头的山鹤龄说:“你安心写,我会为你说情的。”

“我看你就是故意捉弄我!”

不论如何,这篇主宰芳卿命运的奏章已经有了着落,山鹤龄洋洋洒洒写了两遍草稿,只待誊好了,次日交上去。

“行了,”连决说:“你的差事有了交待,快来帮我想想,宫中都有哪些女子像我那日见到的人?”

山鹤龄写着公文,听了他的陈述,沉吟道:“衣饰精美,深谙宫中典故,芳龄大概二十有五,还说你们不应该见面……”

怎么听都不是良人。

山鹤龄看了芳卿留给连决的手帕和香包,用料都是宫中常见的贡丝贡绸,图样也没什么特别,更没有绣字,寻常得要多少又多少。赠物之人是个心机缜密的女子也说不定。

所谓睹物思人,似无若有,才能牵肠挂肚。如果在绣品中留下证据,就是落了下乘,只剩媚俗。

连决向来不会为情所困,什么女子与他暧昧的手段都能识破,现在竟然没有瞧出这位姐姐的心思,一定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山鹤龄无声地笑了笑,抬眸瞥了连决一眼。他还拿着那方丝帕和香包端详,可见犹不死心。

谁能想到,处处留情之人最难过情关。

山鹤龄不希望好友耽于风月,所以有意让他断了念想:“那这位佳人兴许是哪个妃嫔吧。”

连决露出了苦笑。

“你也这么觉得?”

他看出芳卿已经嫁人的身份后,怅然若失了许久,不过仍然心存侥幸。可她说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又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想。

如今连山鹤龄也这么说,连决愈发相信芳卿就是皇帝的某个妃嫔。

想到皇帝,他的神情沉滞了下去。如墨的眼睛隐去了光辉,俊逸的面容渐渐显出峻刻的一面。

“她留给你的手帕和香包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那就是没留下能证明她身份的证据,不怕给了你,不怕人查。”山鹤龄劝道:“多想无益。宓妃留枕罢了。”

连决又何尝不知,对方若是帝王妃嫔,自己只能落个一寸相思一寸灰的下场。像传说中的陈王和宓妃,纵使相见,也只能在梦中互诉衷肠。不能动心的感情再热烈,也只能是一场幻梦。

但情之一物最动人处,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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