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浸透衣衫,病号服粘嗒嗒贴在身上,说不出的不舒服。方盐迷迷糊糊扯开扣子才发现自己脱不下来,他也没有坐起来的力气,呼唤铃安置在床沿下面,他不用移动身体就能按到。
护工扶着方盐坐起来,给他换上新的病号服,方盐捧着热水杯,望着宽大裤腿下露出的淤青出神。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什么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种绝望到骨子里的痛苦。过去的自己一定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困在那样一个孤立无援的世界,这也说明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人?
方盐怔了怔,问护工:“我睡觉时你来过吗?”
护工整理着方盐换下来的衣服:“没有,我先前一直在二楼。”
院方原想给方盐配个专职护工贴身照料,又怕特殊待遇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所以照顾他的护工还要照顾其他几位病人,事实上方盐受伤前也不怎么用得到护工。
方盐蹙着眉头望向门口,病房门是磁卡加指纹的设计,像他这种行动不受限的病人可以用指纹进出自己的病房,主治医生和护工需要刷卡,其他医生和病人是进不来的,曾医生走得匆忙,应该是去其他病人那了,一时半会儿没必要再回来。可他醒来时屋里明明有个人,那张脸……
他小幅度左右摆头,努力把记忆中那张横着的大脸转过来。
叠好衣服的护工瞧他僵直地坐在床上,盘着腿,露出的右脚踝上有大片淤青,明明捧着水杯也不喝一口来润润那严重爆皮的嘴巴,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摆动,神情专注中带着茫然,这是犯病了?
护工很紧张,方盐有伤在身不能随便用镇静剂,暴力控制更不行,如果方盐此时发病,自己一点辙都没有。护工的手慢慢伸进衣兜,随时准备呼叫曾医生来救场。
“哎。”
方盐突然出声,吓得护工一哆嗦,手机被带出衣兜,正甩到方盐的床上。方盐捡起来看了看,抬起头。护工拯救手机的焦急步伐来了个急刹车,硬生生立在床边没敢伸手去抢。
方盐那双春日湖泊般的眼睛无辜又纯良,他晃晃手机:“想要吗?”
护工:“……”
方盐很自然地把手机揣进自己衣兜:“看来你不想要,那归我了。”
护工:“……我想要。”
方盐露出个很遗憾的表情,他重新掏出手机,留恋地看了又看。
护工的心跟随他的目光七上八下。
方盐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手机,食指拨动着手机转圈,他的手指干净修长还很灵活,轻薄的手机到他手里变成了陀螺,不过他技术不太熟练,好几次差点把手机甩飞出去。
护工屏住呼吸,一脸肉痛,不知道的还以为方盐转得是他的肾。
方盐似乎玩上了瘾,注意力全放到指尖上,说话也变得漫不经心:“你知道一个叫路子愿的病人吗?”
精神紧绷的护工膝盖颤了颤:“知,知道。”
方盐抬眼看向他,失去关注的手机再一次差点飞出去,护工的脸皮跟着颤抖起来。
方盐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大大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新月,白净整齐的牙齿微露,唇边还带着两个疑似酒窝的浅坑。
可惜护工没心情欣赏他的美貌,在护工眼里,他笑得像朵带毒的太阳花。
“能给我科普一下这个路子愿吗?”方盐停住手,手机稳稳落在他掌心里。
护工一点没觉着轻松,那张脸简直比苦瓜还苦:“不就是个病人,有什么好科普的。”
方盐“哦”了声,又开始打量这款看起来就很新很贵的手机,喃喃自语道:“医院里这么多人,我总能找到个消息灵通的热心人,这部手机就当感谢费好了。”
护工赶紧拦着:“别介,这手机可贵了。”
方盐理所当然点点头:“就因为它贵,才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你都不肯告诉我说明你是个有钱人,不差这一部手机,我只好去找个没那么有钱的人打听了。”
护工的嘴角快咧到下巴上了:“我算哪门子有钱人,这手机可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你就还给我吧。”
方盐微微张开嘴,吃惊地看着护工。
护工被他孩童一样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生怕他再提出个惊世骇俗的损点子。
方盐把手机递过去:“要不还你?”
护工大喜过望,手刚伸过来,方盐又把手机缩回去了。
“先给我讲讲路子愿。”
护工:“……”
方盐郑重地强调:“别瞎编一套来蒙我,你在这里工作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精神病人和傻子是不一样的。”
护工哆嗦着把手收回来,无奈长叹:“你为什么非要打听路子愿?”
方盐想了想,给出个护工无从辩驳的理由:“他长得帅。”
见护工那副便秘样儿,方盐放轻了语气:“难道路子愿有什么背景,不能提?”
“也不是不能提,就是吧,”护工挠着腮帮子,愁的头发都要白了,“你读过书吧?不管多好的学校,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上到校长老师下到保安保洁都没辙的刺头,咱们这就好比一所封闭式管理的学校,路子愿就是咱院里最大的刺头,狗见了他都绕道走。”
方盐回想着曾医生跟路子愿的短暂对线,嗯,有那味了。
“他有什么经典事迹吗?”方盐锲而不舍。
护工见实在绕不过这个话题,索性就把话匣子打开了。这家精神疾病疗养院建立区区七年,路子愿是最早一批住进来的病人,跟他同期的病人不是出院就是转去收费更合理的公立医院,只有路子愿钉子户似的长居在此,正因为他的资历足够久,这家医院的发展史上怎么都撇不开他一路作妖的丰功伟绩,路子愿这个人也成了本院的传奇。
据说路子愿最初入院是因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说自己有阴阳眼,走到哪都能看到鬼,那些鬼也能看见他,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害怕极了。其他病人入院得到治疗后,临床症状会得到一定程度改善,可这个路子愿恰恰相反,他的病越治越重,到了现在,所有跟精神疾病沾边的症状他都有,很多实际归属于心理疾病却被不了解内情的大众划归到精神疾病一类的症状他也有,不少国内外知名精神科、心理科医生闻讯前来给他会诊治疗,最终只能铩羽而归。
路子愿一战成名是在他入院半年后。
初建的九弓市第二精神疾病疗养院是周围几个省市最有实力的专科医院,数十位业内专家坐镇,全国各地都有患者输送过来,还有些条件好的患者看中这里的环境前来长住疗养,偌大的医院人满为患。那时的路子愿不显山不露水,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然而就在某一天夜里,医院内上百名患者包括前来疗养的轻症患者都声称自己见了鬼,而且每个人看见的鬼都不一样,当有医生询问路子愿是否也看见了鬼时,他居然把其他人描述过的鬼全部精准画了出来。
他说这些鬼他全部都看到过,不只一次。他还说那些鬼是游荡在医院旁边那座山上的游魂,那些鬼是这么告诉他的。
再后来不知从哪传出了小道消息,说医院后面那座山早年有个乱葬岗,至今还埋着成百上千的尸骨。
全院上下哗然。
鬼是不可能存在的,医生针对患者们的突发症状研究了好几个月,最后得出了个不太确定的结论——他们全都是受到了路子愿见鬼言论的影响,在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下产生了见鬼的幻觉。但是没人能解释他们见到的鬼为什么跟路子愿画出来的一样,又为什么在同一个时间点产生见鬼的幻觉,即使是最高明的催眠师也做不到这一点,何况路子愿那年才十七,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从来没接触过心理学和催眠的相关知识。
唯一看似靠谱的解释是路子愿的表现力非常强,他就像个演技卓越的演员,随时随地能把看到他表演的人带入到他所产生的幻觉中去,使别人产生跟他一样的幻觉。
如今的路子愿成了九弓市第二精神疾病疗养院的老大难,治恐怕是治不好了,再出色的专家跟他聊上几句都会自闭,曾有一位治疗过许多精神类疑难杂症的国外专家这样形容路子愿——
他就是个黑洞,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吸入,搅碎,最终成为他自我构建的扭曲精神世界中的一份子,无论你的自我意识有多强大。
在此威名震慑下,全体病患加医护送他个绰号:怪物。病患避之如蛇蝎,医护能不跟他打交道也都尽量躲着他,免得某一时刻没留神被他弄成精神病。
护工非常真诚地劝道:“我不告诉你这些真是为你好,你也别对他有任何兴趣,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方盐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因为他反复对比后确认醒来时看到的那张脸就是路子愿,一天之内能见两面的病友,且每次出现都救他于水深火热,他直觉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护工这番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把手机放在他和护工之间的床边,用手压住。
“最后一个问题,路子愿住哪间病房?”
护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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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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