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被凌霄庄主禁止进入云台之后,陈放就鲜少踏足这里,如今被庄主亲自邀了上来,他还有诸多忐忑,可他正想用他惯用的手段,一个友好不带任何侵略性的微笑来化解尴尬,就瞧见季修正抱拳在前,一双眼睛从未像现在这样认真。
那副姿势也是分外正式和端庄,几乎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祁梁山上,纷纷细雨之中,季修那双好看的眼睛目光灼灼,他说:“凌霄山庄季修,请赐教。”
“好一个风凄厉、雨绵密之夜,正当此时,凌霄山庄的主人,那位武林中声名远扬的剑侠,手中长剑恍若破空而来的闪电,迅猛绝伦,径直取那敌手项上头颅。
“然而,对面那身披蓑衣、来历神秘的客者,岂是池中之物?但见他豪气干云,非但毫无退缩之意,反倒是挺身而出,手中利刃直指苍穹,真个是刀山火海也敢闯的英雄本色!
“在这一片迷蒙细雨之中,蓑衣客慧眼如炬,竟将那来势汹汹的剑芒看得分明,手腕一抖,剑锋交击之声响彻云霄,竟是分毫不差地格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此情此景,直叫观者叹为观止,皆道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码!”
说书人评说祁梁山二人这一战,描绘得那是惊天动地,挥挥手就是一片天地异象,陈放听得多了,都快背下来了。
但说书人夸张是为了揽客,二人都是**凡胎,既劈不出闪电,也没法口吐火焰,除了铁锋交错时的铮鸣,没有额外的响动,和以往他们切磋交手时别无二致。
若要让陈放说这一战有哪里不同,那就是特意选了个地点和时间,还委托了释心大师作为见证人,缠斗的时间也额外久了些,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还是释心大师久坐难捱,出声打断了这分不出胜负的比试。
他意识到这一战非同凡响之后已是将近一月之后了,那日对方利落地收剑离开了祁梁山,再听闻凌霄庄主的事迹,已是凌霄山庄闭门谢客。
离人无嘱咐,留者未追寻,竟就这样蹉跎了三年时光。
这一战对季修可谓是意义重大。他希望通过这一战来彻底了却他的烦忧,无论是胜是负都算是一个结束,输,他也心服口服,赢,那是最好,可偏偏,依然是平局。
平局比输更让人恼火,后者会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差距在哪里,而平局只会成为纠缠不去的噩梦,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之中。
闭门谢客只是他逃避的借口,似乎只要背过身就能不再面对那面无法逾越的高墙,可他有意躲避,高墙却自己追寻而来。
如今他再次相邀,要再现祁梁山上二人的终局。
凌霄山庄后山的云台只是个地位高了点的平台,地方并不算大,一个人习剑尚有些宽裕,两个人对战就有些狭小了,没有多余躲闪的位置。
季修目光直视,自他双手抱拳,拱手应战后,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陈放脸上的微笑逐渐褪去,逐渐变得认真,脱去了那副友好的外壳,锋芒毕露。
季修常觉得陈放虚情假意,在旁人面前总是端着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也是他觉得陈放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和善,软弱可欺,平日里插科打诨多了,都快叫人忘了蓑衣客的剑有多锋利。
祁梁山之上,那副和善的假面尽数褪去,他分明是眼如刀,面如铁,势如破竹,是个分毫必争的狂徒。
但也不怪世人都觉得蓑衣客好说话,毕竟他也确实是如此对待旁人的,只有在面对季修时,这位天纵奇才才会如此认真。
季修心中有一个猜测,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猜测。正如陈放的身影会潜入他的梦里成为那个无法战胜的梦魇,在对方的心中,自己又是否是相同或者类似的形象,在他力求一个胜负均可的结果之时,陈放却在严阵以待,唯恐自己输了比试。
陈放真正害怕的是输给自己,他似乎笃信这是一件非常坏的事,自打他能与自己交手不落下风起,自打发现这样会让自己正眼瞧他起,这就成了某个枷锁,所以他会为此不懈努力,夜以继日,只为追赶而非超越。
荒唐得有些好笑了,季修都不免自问起来,是否是自作多情了。
蓑衣客并不是没有败过,在他声名鹊起前曾无数次败在季修手上,败在他求访的江湖前辈手上,砺剑十载,才终成不败传说。季修曾认为对方和他一样,是骄傲不叫人轻易认输,可是偏偏他又常表现得并不在乎,言笑晏晏,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他并不是一定要赢,却必不能输。
千般心思婉转,手中的剑却丝毫不慢。
凌霄剑与晓梅剑多次相交,铁锋铮鸣,剑影穿梭,他们熟悉对方的剑术就像熟悉自己的招式,预判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更是易如反掌,也是如此才会久久分不出胜负。
暮色四合,这次却没有旁观者出手叫停,二人的额头均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迅剑的优势就是速战速决,却因为棋逢对手生生拖成了持久战,不仅要比试谁的剑更快,还要比试起谁的体力好。
想来释心大师也是明白,继续比下去比的就不是剑术了,因此才出声打断,季修当然也明白,知道自己认定的这最后一战依然分不出胜负,所以才会依从他的建议,利落地收剑,结束了比试。
但今日他突发奇想,平日里陈放会嬉笑着投降都是因为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一次正式的比试,可现在却不一样,他的目光犀利,如同那日在祁梁山上。季修甚至觉得,若是自己不喊停,他们怕是要就这么缠斗到天荒地老。
天光渐隐,竟也像祁梁山之战那日一般飘起了细雨,似乎也在劝阻二人适时收手,可惜无人在意,它便也逐渐落起了大雨,若是再不领情,怕是要劈上几道雷电了。
可惜偏偏遇上的就是这么不领情的两人,狂风骤雨又何惧,天崩地裂也无妨,剑已在手,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先将眼前之人击败才行。
二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雨势再大也无法削弱那凌厉剑气半分,崩落的水花激起一阵水雾,遮挡住清晰的视野,却也依然无法模糊对手轮廓分毫。
迟迟不分胜负,也是因为二人都对对方了如指掌,季修忽地退让了半步,虽然新的剑招尚未成型,从冯欢那里学来的诡谲身法也尚未熟透,但尝试新招也好过僵持不下,反正,他季修现在其实并不在乎输赢了。
思及此,季修手中之剑轻轻一挽,他连身法也变了。
陈放那张没了表情的脸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惊疑,他了解季修的脾气和秉性,知道他其实极为谨慎,往日里就不喜冒险行事,更何况在正式比试时用他并没有完全掌握的剑术。
雨势此刻成了季修最好的助力,他轻功本就卓绝,要悄无声息地隐入烟雨之中易如反掌,只是可惜之前就浪费了太多体力,也来不起几次杀招了。
雨幕垂帘,水花迷眼,那剑锋就自此之中唐突袭来,陈放自那杂乱雨声之中精准地捕获了一丝破空杂音,并在它乘剑而来前先提剑格挡了下来。成熟的剑客连用剑的力度都会把握得当,陈放不觉得自己拦下的是剑,它轻得仿佛是风,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止步于此。
是惑招。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陈放脚尖点地,在本就体力告急的情况下还如此大费周章地使了轻功原地而起,去避让可能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锋刃。
而后他更是不惜以自损筋骨的方式后仰,来杀个回马刺。
季修的剑没能刺中他,他的剑也自然没能刺中季修,二人都已力竭,使不出什么威力无穷的招式,季修一个剑指就能将晓梅剑制住,只是他并没有继续追击,反而是负手收剑,已宣告比试终止。
陈放尚还惊讶季修会就这么收手,却听见他叹了口气,半是恼怒半是担忧:“蓑衣客何时改行耍杂技了,你的脊梁骨很结实吗?稍有不慎你这后半生也不用练剑了。”
陈放后知后觉地听出了这是在训斥他呢,因为他刚才那个自损筋骨的动作,他目光逐渐柔和,雨水总算是洗去了那股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的狠劲儿,熟悉又讨打的微笑重新爬上脸庞,陈放收了剑,忍不住贫嘴:“若真的不慎半身不遂,那我可得赖在凌霄山庄不走了。”
就该知道他正经不了一点,季修为自己刚才竟然担忧他感到后悔,雨势不小,几乎已经二人淋得里外都湿透了,他捋了捋头发,抬脚就想往山下走。
季修突然的正式邀战让陈放一度紧张,生怕他又学祁梁山那次,输了就要赶他出门,他为此提了十二分的认真,但结果却出乎意料,看上去是季修先叫停,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比试。陈放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此番他也不算输,便也心情甚好,又步履轻快起来,紧跟在季修身后,乐呵呵地说起他的新招式。
路途并不算远,说不了几句话,眼看着陈放就跟着他一路走到了自己房门口,看上去是不打算回他的竹园了。
不知道他是没有在意呢还是打算蒙混过关,总之季修是先停住了脚步,转过头问道:“你就那么不愿意输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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