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照常上班。
谢忱把车停进车位,刚要开门下车,后视镜里就晃过方胜的身影,他默默把刚拉开的车门又关了回去。
实在不想和这人打照面。
好在方胜也没注意到他,抱着个牛皮纸袋,脚步匆匆地穿过停车场。
等了十来分钟,谢忱才推门下车。
刚踏进科室,就听见精神科的赵医生老远跟他打招呼:“谢医生,早啊!”
“早。”谢忱应了一声,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挑了瓶速溶咖啡。
“稀奇啊,今天没踩点到?”他弯腰取出咖啡,对凑过来的赵医生说。
赵医生朝走廊那头努努嘴:“这不赶早来看海归嘛,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忱望过去,那间锁了一年的办公室门此刻大开着,里面隐约传来收拾东西的动静。
“周五。”
“听说你们一块儿吃饭了?”
谢忱点点头:“同学组的接风宴。那家店添了几道新菜,味道还行,回头把地址推你。”
“成。”
两人又聊了聊各自的周末。
谢忱如果没有工作安排,基本都宅在家里。他陪陆元刷了两部电影,晚饭后去附近公园溜达了一圈,还顺手喂了几只小区里的流浪猫和狗。
赵医生话锋一转:“说起来挺逗,刚才我去找老魏,碰见方胜在他办公室。他非要把在国外搞的那个创伤后成长量表,塞进你们九点的会里,老魏居然答应了。”
谢忱拧开咖啡瓶盖:“好事啊,国外这方面研究确实更细,多学学总没坏处。”
赵医生挑眉:“这倒也是。”
“谢忱,赵医生?”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谈话。
方胜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聊什么呢这么热闹?加我一个?”
他的视线最先落在谢忱脸上,注意到他不自觉地把咖啡瓶捏得微微变形时,嘴角的笑意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谢忱道:“没什么,随便聊聊。”
方胜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指了指他手里的塑料瓶:“院里现在都喝这个了?味道怎么样?”
“还行,”谢忱晃晃瓶子,“你要不要试试?”
“不了不了,”方胜嗤笑一声,“我的味蕾早就被星巴克惯坏了,这种工业香精兑出来的——顶多算咖啡风味饮料吧?”
谢忱没接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瓶身。
“方医生说话可要当心啊,”赵医生打断他,“这可是行政科的小姑娘们照着星巴克季度报表精挑细选的呢。”
方胜一愣:“其实我的意思是……”
“谢医生!”不远处有个护士朝他们招手,“魏主任找!”
谢忱应了一声,对两人点点头:“失陪了。”
“快去吧。”赵医生转向贩卖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罐速溶咖啡应声而落。
“我还想好好和方医生探讨探讨,到底是星巴克的焦糖酱甜,还是我桌上那包进口阿拉比卡豆更香?”
这下,方胜的脸色更黑了。
·
主任办公室里飘着浓郁的大红袍茶香,谢忱刚坐下,魏主任就把一份报告推到他面前。
“小谢啊,方医生这次主动请缨要做开场报告。”
魏主任放下茶杯,茶水上泛着些许油光:“年轻人刚从麦克林医院学成回来,正好让大伙开开眼,你觉得把他发言排你前面合适不?”
谢忱很平静,刚才听赵医生提起时,他就猜到会是这事。
“应该的,新视野总比老生常谈吸引人。”他对此没有异议。
魏主任盯着他看了会儿:“你呀,每次都这样……”
去年那张推荐表也是这样放在谢忱面前,结果他交上来一片空白。
当时魏主任气得直拍桌子:“麦克林医院是哈佛医学院最大的精神科教学医院!多少美国精神医学学会主席都出自那里!别说嘉城,全国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要这个名额,你倒好……”
可无论怎么说,谢忱仍坚持不去,最后他走出办公室,接起了孙老头打来的电话。……
魏主任知道谢忱性子淡,不争不抢,可有时候看他这么云淡风轻的,又忍不住来气。
“主任,您看我这白大褂。”谢忱放下报告,扉页上方胜的英文签名龙飞凤舞。
“我爷爷总说,我是全家的榜样。对我来说,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们在,我心里就踏实。”
他语气轻松:“我还年轻,机会以后多的是,您说呢?”
魏主任望着青年消失在门口的白色身影,一时无言。
外面,方胜正和一个实习生动静很大地高谈阔论:“所以说国内医疗系统最需要改进的就是……”
魏主任把冷掉的茶叶倒进花盆里,戴上眼镜,点开邮箱里刚收到的外院交流函。
·
这次科室会议,来了七八位从北京请来的心理学专家。
方胜在会上可谓大放异彩,中英文夹杂地分析各种案例治疗方法,引得在场医生频频点头。
他结束发言时,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今天时间有限,下次我再和大家详细展开。”方胜谦虚地说着,目光下意识瞥向谢忱的方向。
然而对方正低头专注地把资料拷进电脑,压根没注意到他这边。
轮到谢忱发言时,他以阿青作为案例,简单讲述了基本情况:“……这是我们在青少年抑郁门诊的常见干预思路,但今天,我想和各位分享一种新的治疗技术。”
他点击鼠标,PPT翻到新的一页,标题清晰醒目的写着——动态叙事重构疗法。
“传统的谈话疗法侧重于倾听和解析患者已有的叙事,而DNR的核心,在于我们不仅是倾听者,更是积极的、用技术辅助的共同创作伙伴。”
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借助一套特制的沉浸式虚拟系统,患者不再只是用语言回忆和描述创伤,而是在治疗师的安全引导下,以可控的方式‘重新进入’那些记忆碎片构成的场景。”
屏幕上展示出一个简洁的流程示意图。
“举个例子,如果患者在记忆中有一条始终无法逾越的黑暗走廊,那么在虚拟场景中,他们可以尝试放一扇窗,或者调节光线的明暗。又比如,当记忆中那个严厉的、无法沟通的父亲形象出现时,系统允许患者调节对方的语气,甚至从第三方视角观察整个互动过程。”
台下有几位专家微微前倾了身子。
“这并非篡改记忆,而是通过技术手段,帮助患者意识到:记忆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他们也不是完全被动……”
“我们帮助患者成为自己生命故事中更有力量的主角,而不是被困在单一的、痛苦的旧章节里……”
他发言完,很快就有人提出相悖的声音。谢忱认真听完,然后一一回答。
方胜对这种方法有所了解,麦克林医院研究过类似的疗法,他的一位同事还是项目负责人之一。
看着谢忱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刁钻问题,连最保守的汪教授都舒展了眉头,方胜心里“咯噔”一下。
会议结束后,魏主任叫住了谢忱,其他专家也都没有离开。
方胜默默退出去,临关门时,他听见魏主任对谢忱说:“这位是汪教授,他对你的研究很感兴趣,你再多介绍一些……”
谢忱一直被留到午饭时间,魏主任才放他走。汪教授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以后研究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
刚出门,谢忱塞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元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里,不锈钢餐盘中摆着只卤鸡腿,盘子边缘还粘着半片葱花,明显是那小子趁巡逻老师不注意仓促拍的。
【元元】:哥吃午饭了吗
【xc】:还没,正要去
陆元的消息很快又弹出来:哥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还是得我监督你才好
这小家伙最近翅膀真是硬了,居然敢反过来管他了。不过,这种感觉倒也不赖,只有家人才会这样唠叨。
谢忱嘴角浅浅一扬。
这笑和今早他送陆元去学校,收到那个去而复返的拥抱时感觉一样,小狗身上的温度烫人,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口那些冰封的裂隙。
谢忱继续往治疗室走,前台护士把下午的预约患者资料给他。
“谢医生。”
小护士用病历本半掩着嘴,圆珠笔尖戳向治疗室的门:“方医生已经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谢忱脚步一顿,笑意渐渐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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