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边是堆叠的云层,随着狂风肆虐,那宛如浓墨般的云不断向中间聚拢,最后覆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方。
院中的桂花纷纷如雨,吹落一地。劲风拂过池中剩的几片残叶,浮在水面的白蘋便被那垂下头的荷叶完完全全盖住了。檐下的宫人噤声侍立在一旁,听着殿内女子的哭诉声,末尾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宫人微微蹙眉,似是有些同情。
“父王,我们再去求求皇祖母好不好?”
丽正殿内,李裹儿跪在李显面前,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袍角,面上是不住滚落的泪水。
“我们去求求皇祖母,求她放过阿兄好不好,他从小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我们再去求求情好不好......”
李显看着面前的女儿,眼神中有疼痛、不忍、惋惜,却独独没有动容、迟疑、犹豫。
李裹儿看着那陌生的眼神,呼吸停滞了一瞬,放开手膝行至一旁的韦清蓉面前,双手摇着她的胳膊,就像小时候撒娇那样,声音中却满是痛楚:“阿娘,我们进宫求求皇祖母好不好,那是阿兄啊......”
韦清蓉看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满目痛苦,孤绝的背影在和面前痛哭的女儿对比之下显得格外讽刺。
门被推开,浓烈的桂花香顿时袭入殿内,香炉里焚起的袅袅烟雾一瞬间被吹散的一干二净。
内侍进来行礼后低声说道:“殿下,奉宸府的人已经出宫了。”说完悄悄抬眸看了眼面前李显的表情,后又立即垂下头等他吩咐。
李显还未及开口,身后跪着的身影迅速起身,连素常的礼都没行便转身跑出殿外,殿内陷入沉寂,只听得外面呜呜风声。
李裹儿赶到邵王府的时候,门口已经停着奉宸府的马车,她走到院内时看到屋外立着几个侍卫,对方似乎也没有要拦她的意思。然而她试着推了推那扇门,发现推不开。
“阿兄?”李裹儿轻叩两下,轻声唤道。
屋外的竹林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宛如山中阵阵绿涛,不少细叶被吹落在院内青砖上,却又被风席卷至墙角堆积在一起,渐渐平息。
李裹儿听不到屋内的声音,又抬手敲了敲。
“阿瞒,今日的事情需得先瞒住仙蕙,你应先去魏王府安抚她。”李重润温声说道,说完顿了顿,语气有些苦涩:“你路过临春堂时,若是看到裴姑娘还在那里,就替我道个歉......我今日怕是要食言了。”
屋外的人又使劲推了几下门,后来索性开始用脚踹,那门却纹丝不动,不过没几下便被外面的人制止了。
“阿瞒,不要胡闹。”
李重润看着面前的那杯酒,随即便抬手一饮而尽。面前的人似乎也因他这一动作而缓缓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将李重润面前案上放置的东西收走。
“告诉父王,我不怪他。”
生在皇家,很多事他们都是无法选择的,利益和亲情,后者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门外的李裹儿闻言停了动作,一股疼痛席卷至她的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胸口,心口处的闷痛愈发明显,她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郡主......”
李裹儿回头,看到李仙蕙的侍女澄磎疾步行至院中,到檐下扶起她。
澄磎赶得匆匆,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然而眼睛却红肿的明显,哑声说道:“王妃想见你......”
***
魏王府内,屋中丫鬟忙碌进出,请来的婆子也急得满头大汉,端进来的清水一盆又一盆被染得猩红,婆子心里越发害怕了。
床上的产妇已然泄了力,脸色苍白双目微合,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侧。
婆子看着手中肤色发青的婴儿,没敢声张,抱着孩子出了内间。
“夫人,你看这......”
崔明婉看着那毯子中裹着的孩子,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不像其他刚出生的婴儿般放声啼哭,脸色也不像常人般红润,她没见过这场景,不由颤声问道:“这是已经......”
死了?
身旁的侍女都没敢去接那孩子,崔明婉手中紧攥着帕子,屋内的人都在等着她拿主意。
院子上空乌云翻滚,雷声隆隆,檐下的风铃被风吹的叮当作响,门口的帘子不断被风吹起,落下后磕在门槛上发出沉闷声响。
屋内的烛火映在壁窗上的影子不断晃动,屏风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崔明婉惊恐地看向门口,帘子被人从外面伸手掀起。
一道惊雷在她身后的阶下炸开,屋内豁然明亮了几分,不过转瞬便又陷入黑暗,劈里啪啦的雨声清晰了起来,雨滴不断落在青瓦上,最终汇聚成一股股细流从屋檐下形成一层水幕。
“嫂嫂也不让人多点几盏灯,将屋子照得更亮些。”李裹儿越过屏风走进屋内。
崔明婉看着的女子,她从没见过李裹儿这般狼狈的模样,发髻上的金钿只余两个,步摇上的流苏缠在旁边的钗子上,肩膀处的薄衫颜色渐深,已然是湿透了。
“郡主,可要先换身衣服?”
李裹儿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径直走到那婆子面前,小心翼翼接过那个孩子。
崔明婉看着她,李裹儿双目红肿,然而在看向怀中的孩子时却满怀爱意,像是怕惊醒对方,伸手轻轻拍着孩子后背。
“郡主,孩子已经......”
李裹儿抬眸看向崔明婉,她便没敢再出声。
旁边的产婆最先反应过来,一改之前的忐忑,脸上堆起笑意,说:“恭喜夫人,王妃生了个男孩。”
声音不大不小,内间床上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这句,手指微微动了动,一旁施针的医女眉头紧缩一脸凝重。
“眉眼间像阿姊。”李裹儿柔声说道,看了几眼又将孩子交给婆子,转头看向身后的澄磎,“带他下去清洗吧。”
内间血腥味浓重,其间又夹杂着一丝无法忽略的药香,医女看见李裹儿进来,起身准备行礼时被对方抬手制止了。
李裹儿看着床上的人,一瞬间脑中有些空白,似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那些原本汇聚于心脏处的剧烈疼痛在看到李仙蕙时似乎消失了,又或许是疼痛加剧已经让她麻木了。
“你来了......”床上的人轻声开口。
李裹儿挪动脚步,走到床边握住李仙蕙的手,极力掩饰住声音中的颤抖:“嗯,我来了。孩子生的像你,性子也像你,不哭不闹,待会儿让她们抱进来你看一眼。”
“孩子让明婉看着吧,你陪我说说话。”
“好。”
几个侍女进来将床褥都换了新的,又为李仙蕙清洗了身子,屋内焚了淡香,稍稍压住了那血腥味。
医女收起针囊和药箱,欲言又止地看着李裹儿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轻声说:“在下稍后会开个方子,王妃按药方连续服药几日,疼痛便可缓解。”
李仙蕙轻轻应了声。
屋外是瓢泼大雨,这场来势汹汹的秋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院中的石榴树上早已结了许多石榴,不过颜色稍青,雨水顺着那隆起的石榴外皮汇聚于底下的末端,后悄无声息落入地面的草丛中。一旁树上的鸟雀躲在巢穴里,收紧羽翼缩着脖子,半合着眼听着屋内的喃喃细语。
床上的两人并排躺着,就像过去的十七年中无数个日夜一样,依然是李裹儿絮絮叨叨说很多话,李仙蕙闭眼听着,偶尔也会轻声附和一句。
直到后半夜,窗外的雨声还没停,屋内说话的人却渐渐没了声音。
旭日升起,又是一个爽朗的秋日,不过昨夜那场秋雨留下的痕迹依然还在,水洼中是来来往往穿着素服的人,踩过时溅起的污水落在裙摆上更加明显
前厅一片缟素,灵堂内并列着两幅已经合上的棺材,压抑的、痛苦的哭声遍布院内。
合上的棺材又被重新推开,沉闷的声响惊起了跪在堂前的众人,旁边有人犹豫着起身,不知道该不该阻拦。
“我再看看她。”李裹儿轻声解释。
她看着里面躺着的人,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她和李仙蕙小时候长得很像,家中众人总是开玩笑说分不清她们,李裹儿很喜欢她们这样说,她经常拉着李仙蕙一起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对当时的她来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后来慢慢长开了,众人也能分清了,李裹儿却不服气,缠着几个姊姊问她和仙蕙到底哪里不像,被缠的人没法儿便实话实说,说她俩眼睛不像。
其实早在七八岁的时候两人眉眼就已经渐渐不同了,不过乍一眼看过去,还是有着双胞胎的影子。李裹儿却对这说法不同意,眼睛不像,那两个人闭上眼睛别人不就分不清了,这也是她一直喜欢和李仙蕙一起睡的原因,每日早起时总要先让伺候穿衣的侍女猜她俩的身份,猜不对便不起床,但即便是两人闭着眼睛,那些侍女总能猜对。
李裹儿目光从李仙蕙的眉毛、眼睛下移,到她的白净左手上时却皱了皱眉,那手腕上是一只雕着同心栀子的碧玉镯。
跪在一旁的崔明婉看着李裹儿从发间拔下一只簪子,忍不住低声惊呼,想起身阻拦又不敢上前。
然而李裹儿只是用那只簪子刺破自己的指尖,看着细小的血珠渗出,伸手牵起李仙蕙的左手,将殷红的血珠点在李仙蕙手背上靠近无名指根部的地方。
崔明婉抬起头,只能看到那牵着的两只手上是一对模样相同的碧玉镯。
然而李裹儿却很满意,她的左手手背上是一颗很小的浅褐色小痣,现在在同样的地方,李仙蕙也有了一颗。
温热的泪珠落在手镯上的栀子花心上,她口中喃喃道:
“这样便一模一样了......”
“谁说我们长得不像。”
长安元年九月三日,邵王李重润与魏王武延基因私议宫闱之事被赐鸩酒,九月四日永泰郡主李仙蕙因产厄之灾,母子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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