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武延秀踩着一地暮色走进院内时发现屋内已经有了人。
武延安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册子,似乎等了他很久,看到他时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去城外转了转。”武延秀将从赵景宅中顺的那本琴谱放在一旁,转了一圈似乎没找到地方方手中的东西,索性便先放在琴谱上面。
武延安看着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簇还没熟透的花椒,大部分还泛着青色,有些好奇:“这还没熟呢,你摘它做什么?”
“别人送的。”武延秀抽过他面前的册子翻开,上面是归青整理的名单,他知道武延安已经看过了,就没必要遮掩。
武延安看着他捧着那册子煞有其事的模样,说:“这又是龙兴寺那位大师给你看的八字合得来的京中世家小姐?”
武延秀应了声。
册子上面是京中贵女名单,武延安方才只寥寥翻了几页,并没注意到上面的女子都是同一年出生的,都是垂拱四年。
武延安看着对面的人时不时拿笔在一页上勾掉一两个名字,他借此打量着对方,感觉到武延秀这次从东突厥回来后和六年前不一样了,不只是在外貌上。
“总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武延秀听到他的话后停顿了一瞬,而后抬起头没说话,但武延安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意思是他在说什么废话。
武延安抬手挠了挠眉毛,也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太过莫名其妙。那么小被送去和亲,而后又在突厥王庭被关了六年,回来后发现父母和兄长都不在了,性格有所变化也不奇怪。不过他有些好奇,前段时间为了避免崔明婉说亲宁愿躲在寺里也不回来的人,怎么如今倒着急着选人成婚了。
武延秀低头翻着手中的册子,察觉到武延安还没有起身回自己院子的打算,便问道:“你还有事?”
“没有。”武延安心有戚戚,“让我在你这儿先躲一会儿,回去阿铭烦得慌。”
武丞铭是魏王武延义和崔明婉的孩子,如今已经快四岁了,平日里素爱缠着武延安闹腾,虽说小团子喊他四叔时听得人心软,但老是闹腾也招架不住,更何况他本就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
武延秀沉默半晌,说:“我记得他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对啊,也就再过五六日了。”
武延安有些无聊,将手伸向一旁的琴谱,还未触及上面的那一簇花椒就被人制止了,他一脸疑惑。
武延秀也似乎觉得自己举动有些奇怪,便松了手,任由着武延安将花椒下面的琴谱抽走。他看着手中册子上的那些名字,脑海中却是今日归义坊巷子里的场景,以及李裹儿上车前隐隐要发怒的神情,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调笑她了,下次见面一定要给她赔罪。
“啧啧啧,这又是哪个姑娘送的?”武延安随意翻了翻琴谱,便看到中间一页夹着的紫红色旌节葵,已经便书页压得扁平,好在汁水并没有弄脏书页。
“自己捡的。”那朵花确实是自己从李裹儿脚边捡的,后来便被武延秀顺手放进了那本琴谱里,思及此他又想到另一件事,他合上册子看着对面的武延安,犹豫着开口:“我问你件事。”
武延安常年与那些乐伎舞姬打交道,对琴谱还真有些研究,听到他开口头也没抬,说:“问吧。”
“......为什么崇训和郡主还没有孩子?”
武延安闻言抬起头看着他,武延秀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八卦,但话已然问出来了,也没必要再找补。
“这你还真问对人了。”武延安放下手中的琴谱,语气中还有些忿忿不平,“我也是之前听二哥和嫂嫂说的,三年前邵王和大哥那件事,叔父为了明哲保身没有为大哥和圣上求情,东宫对邵王也是放弃的态度,但是安乐郡主不知道,梁王府上下都瞒着她,后来奉宸府内的内侍出了宫,崇训于心不忍才告诉郡主,反正不知道当时她有没有和邵王见最后一面,不过她和崇训似乎也因此事有了嫌隙,再加上后来大嫂去世,郡主受了打击后大病了一场,身子也就不好了。”
武延秀一时没有说话,他依稀想起六年前的宫宴,当时还是庐陵王的太子一家回京,天授帝在陶光园内设宴,武延秀跟在当时已经及冠的武延基身后,看着园内花树下的两名少女,两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髻,穿的衣服倒是不一样,李仙蕙是一身水红色的襦裙,旁边的李裹儿上着黄白游的褙子,下面是一条栀子色的印花襦裙,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黄莺。
“那是庐陵王的两个小女儿,是对双胞胎。”武延基和他解释道。
走近后武延基和一旁的李重润说话时,树下的那两名少女闻声也转了过来,不过只瞧了他们一眼便继续说话。
四月初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经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武延秀记不起当时到底有没有看清她们的面容,不过当时的听觉倒格外清晰。少女的声音灵动婉转,像是一只活泼的黄鹂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旁的李仙蕙倒是不怎么说话,只时不时地附和两句,彼时的武延秀还觉得新奇,双胞胎的性子居然差别如此之大。
后来庐陵王并没有立即被立为太子,一家人也被暂时拘在了宫内,后来有一日武延基要进宫,说怕他们无聊要给他们带礼物,挑来挑去也不知道带什么,彼时的武延秀酷爱养活物,武延基便过来从武延秀院子里选了只猫,武延秀一看便知是给送给女孩子的,又想起海棠树下那只黄鹂,便将檐下笼子里的一只鹦鹉给了自己兄长,让他带进宫给他们解闷。
武延安看他半晌没说话,便又自顾自说道:“现在好了,张氏昨日都被下了狱,最好圣上近几日看折子看得心烦意乱,一时冲动便将他们都斩了。”
虽然张易之在朝中党羽不少,但是朝内也还有心向东宫和相王的人,这几日的折子要么就是要求天授帝严惩张氏的,要么是为他们求情的,两厢交战,倒让紫宸殿内的帝王身心俱疲。
平衍一身紫袍立在天授帝身侧,看到帝王放下手中的朱笔便立即上前搀扶,却见天授帝摆了摆手,看着空旷的殿内沉默良久。
平衍看着还未批的那摞折子,询问道:“圣上可要休息片刻?”
“如今一群人为了一个贪污案吵得不可开交,朕哪里还敢休息?”天授帝抬手按了按眉心。
平衍思忖片刻,试探着开口:“要不让上官大人过来,好让圣上......”后面的话在看到帝王揉眉的动作停顿后便没再说出口。
天授帝抬眸看向他,正当平衍准备请罪时听得她问道:“审了吗?”
平衍知道她是在问现下关在刑部里的人,御史台的证据还未准备齐全,圣上没发话刑部的人也不敢先动刑,张易之和张昌宗如今只是被暂时关押。
“回圣上,暂时还没有,刑部的大人想是在等圣上的旨意。”
天授帝望着他没开口,平衍却感觉到了一股压力,旋即便意识过来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立即伏地请罪。
圣心难测,在张氏未入宫之前参决表奏的是上官婉儿,一朝盛宠加身,宫内的人都唤她上官大人,后来张氏入宫后天授帝成立了奉宸府,一些政务琐事便由张易之决断,现在即便已经入狱了,他方才也不应该立即提及上官婉儿。刑部如今还没审,那就意味着张易之的罪还没定,平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
殿内是落针可闻般的寂静,平衍一直跪着没抬头,便听到奏折翻动声又重新响起。
***
宜春宫内,宫人们正将几盆玉簪花搬出殿外,见到李裹儿时纷纷停下行礼。
李裹儿上次来东宫时,这些玉簪花还没开呢,如今都已经吐出黄蕊,由宫人抱着经过她身边时散发出花蕊的清香。
“郡主有段时间没来了,昨日殿下还念叨呢。”引芳穿着石发绿圆领袍边说边迎着李裹儿进了殿内,她是韦氏身边的人,是看着李裹儿长大的。
韦清蓉正在殿内同尚服局的几位女使吩咐着什么,看到李裹儿进来便都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了,殿内的侍女也无声推出殿外。
李裹儿上前行礼。
“怎得今日进宫了?”韦清蓉斜觑了她一眼。前日张氏刚被下狱,如今朝堂上下都在等天授帝的旨意,李裹儿此事进宫的目的不言而喻。
李裹儿正准备开口时,便听得身后一道男声:“裹儿来了,可是有段时间没来东宫了。”
“今日是专程来看看父王和母妃的。”李裹儿转身看着刚进来的李显笑着说道。
李显刚坐在韦清蓉对面,殿外便进来一个内侍,说是紫宸殿内的平衍公公来了。
平衍进来看到李裹儿时也有些意外,不过转瞬便恢复神色,朝着李显躬身说道:“圣上请殿下过去一趟,方才御史台又呈上来一些关于张氏贪污案的线索。”说完停了半晌,等李显开口。
李显看向一旁的韦清蓉,并未置声。
平衍略过李显面上的忐忑神色,而是转身看向一旁的李裹儿,语气中带了些笑意,“小郡主有段时日没入宫了,圣上还在念叨上次那副没下完的棋局呢。”
李裹儿闻言看向韦清蓉,沉思道:“既然今日入宫了,不如待会儿我也和父王一起去紫宸殿,向皇祖母请安吧。”
“圣上如今为着案子头疼,请你父王过去是商讨,你改日再去吧。”韦清蓉开口道。
李显原本就对去紫宸殿心有戚戚,如今又逢张氏的案件,并未深思李裹儿的提议,索性便同意了和他一起去紫宸殿。
韦清蓉还要再阻止,李显开口打断她:“裹儿向来得母皇喜爱,去请个安又不影响。”
平衍适时出声打圆场:“太子妃不必担心,这两日圣上正因为朝中的事烦心,郡主若是此时能去陪圣上解解闷儿也是好的。”
韦清蓉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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