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仓庚于飞(四)

几日的连绵阴雨结束,隔日放晴时天空宛如被洗过一番,澄澈纯净的宝石蓝上面缀着如棉如絮的几团云。

李裹儿到魏王府的时候,院内来的女眷并不多,侍女带着她绕过曲折回廊到了后厅。一旁的帘子被侍女轻手挑开,魏王妃崔明婉牵着武丞铭出来。

“婶婶......”武丞铭奶声奶气地唤道。

李裹儿朝他温柔地笑了笑,示意棠玉将准备的东西交给他。

李仙蕙去世之后李裹儿便很少来魏王府了,以往的生辰都是郑合玉来赴宴,她与崔明婉在未出嫁前便是挚友,如今她随武崇烈去了长安,李裹儿便只能自己来了,不过崔明婉倒是不甚在意这些。

崔明婉陪她聊了几句便又去招待其他的人,武丞铭也被侍女又抱进屋内去换下刚被弄脏的衣服。

李裹儿看着院内熙熙攘攘的人,发觉今日来的人似乎真不少,又想起自己出门带的东西,便留下棠玉自己向后院走去。

院前的门虽然挂着锁却已经被人打开,崔明婉像是知道她会来这里般,做得这样妥帖。

李裹儿推开门进去,这个院子里的沉闷与方才那边的喧闹形成对比,院中的玉兰花期已过,硕大的叶子显出浓重的墨绿,与整个院子的布置相配,倒是树下有一丛金丝桃,开得格外绚烂,像是这满园翠色中突兀的一部分。

她不记得这里何时种了这种花,记忆里是没有的,然而树下的花却开得极好,鹅黄色的花瓣形状如桃,中间的花蕊比其他花较长,像是从中心的茎中吐出的丝一般。

明明是旭日高照的艳阳天,这个院子却似乎透着一股阴冷,清风从院墙吹过,吹起少年的一片衣角。

隔壁院子内的喧闹声渐小,李裹儿站在檐下看着紧闭的房门,犹豫着几次伸手却并未敢推开。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她似乎在这清脆间听得屋内人的窃窃私语。

少女的声音格外熟悉,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推开面前的这扇门,她就能见到那个在梦里的人,一个与她共存于这世间的李仙蕙。

“阿姊......”

然而她还未触及那扇门,便听得身后的沉闷声响,像是重物落地一般。

武延秀起身拍了拍袍角,看着檐下的女子,面带歉意:“抱歉,脚滑了。”

李裹儿看着站在院墙边的人皱了皱眉,武延秀面前是几个滚落的石榴,只如拳头大小,表皮却已然泛着淡淡佛赤。

他俯身将地上的几个石榴都捡起,又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走到阶下看着李裹儿,并未略过对方泛红的眼圈。

“你......”李裹儿还未开口,便看到对方递过来一个石榴,她愣愣接下。

院中那棵石榴树几年前就开始结果子了,不过当时石榴籽又苦又涩,李裹儿还和李仙蕙抱怨过,不过当时武延基还一直辩称说是那棵树水土不服,等下一年就好了,结果第二年又是苦的,不过他倒是坚持不懈地每次熟了后都会给李重润送过去一些。

她又想起李仙蕙生产那夜,她们一起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说起院墙边的这棵石榴树,李仙蕙说树下的土已经叫人换过了,想来到时候结的石榴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苦涩,可李裹儿已经三年没来过这里了。

武延秀看着面前的女子指甲都镶进那个石榴表皮了,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了,他有些无措,还未有过哄人的经验。

然而李裹儿只是重重吐了口气,收起所有情绪,走到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这棵树比三年前高了不少,上面结的大小不一的石榴也要比之前多,她眨了眨眼睛,这些细微变化在提醒她,原来她已经这么久没有来看过李仙蕙了。

武延秀看着她抬头盯了半晌,又瞧见一旁玉兰树下的那丛金丝桃,走过去摘了几朵后插在石榴树的枝叶间,茂盛的树叶间是鹅黄的桃型花朵,枝头又坠着红黄相间的果子,在他看来异常违和。

金丝桃的花期本来就只有十天左右,可怜这些花儿才开了四五日便被判了死刑,武延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李裹儿像是听到他的叹息一般,倏尔转过头向他走近,而后伸手递过来一个东西,是那块青白玉佩。

“物归原主。”

武延秀看了眼她手中的玉佩,又看向面前的人,曾被他找了几日的东西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不过他太在意李裹儿是从哪里捡到的,也不意外她能猜出这东西的主人,她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很多。

“既然嫂嫂已经与我合作了,盟友之间总该有个信物的,此物不必还我。”

李裹儿看着面前的男子双眸清亮,宛如一股清泉,她不会再被这副外表欺骗,收回手中的东西看着上面的长叶回卷式金银花纹,笑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1】看来与我合作带来的好处远超这块玉佩所值了。”

玉佩这种贴身佩戴之物向来意义非凡,上面镂刻的金银花纹又名“忍冬”,寓意无痛无灾且长寿。她想起武延秀生母早逝,幼时又多病,想来是先魏王妃王氏送的。从通济渠那夜起,武延秀似乎就打定了主意要和她合作,好在她也并非没有目的。

武延秀听得她的话中的“君子”二字,笑得眉眼弯起:“原来嫂嫂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即便我现下算不上君子,不过以后也尽量不负嫂嫂期望。”

李裹儿哂然一笑,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也没想着在这上面占他便宜,又拿出另一件东西,那是一片信笺残页,是赵景在崔陵房中寻得的那片。

“郡王想必也不陌生吧。”她打量着武延秀面上的神色,崔陵将奉宸府的文书交给武延秀,通信时必然也用过这东西,只是能让崔陵和武延秀共同为他卖命的那个人如今却还隐在身后,武延秀不愿告诉她,她却也不着急,隔着朦胧薄纱对弈才有意思。

信笺上酡红色的凤尾在日光下格外艳丽,纸片轻薄,被院内掠过的风吹离至李裹儿手心,最终摇摇晃晃落在武延秀脚边。

武延秀神色几变,却没有开口。

“你俩都在这里啊。”崔明婉走进院子看着站着的两人说道。

李裹儿面上浮起一个笑,转过头朝着崔明婉走去,抛了抛手中的石榴,说:“想着石榴熟了,过来看看。”

崔明婉看着她面上不像是哭过的样子,稍稍放下心来,接过她的话:“这石榴看着倒是比宴上灵州运过来那些要小许多,瞧着也像是熟了的样子,不过可别还像之前那样苦。”

她说完又看向后面的武延秀:“延秀也一起过去吧,你二哥方才还在寻你。”

武延秀应了声,看着崔明婉携着李裹儿侧首谈笑一起出了院子,她像是个体贴的长辈,来这里带两个迷失的孩童回家。

脚边的信笺已被风吹至树下,他看着石榴树叶间被李裹儿插上的一朵金丝桃被风吹落,悄无声息落在草丛上。他方才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是失衡的,李裹儿知道的消息远比他知道的要多,所受的制肘也比他要少。

她拿出那片信笺等他坦白,他却只能一言不发,因为他也不知道那东西来自何人。

他是久未归林的鹿,迷失在几十年一遇的大雾中,而李裹儿是手持弓箭的猎人,不怕面前未知的猛兽,目标清晰却对他宽容。他固执地想要同她一路,却发觉自己对她毫无帮助。

***

宴会散尽,李裹儿攥着那个石榴回到梁王府时发现武崇训在屋内等她。

武延秀原本坐在窗前看她之前留下的棋局,听到门口的动静时便抬头望了过去,李裹儿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走到内间将那块玉佩放在格子架上时发出轻磕声,又将手中拿的东西放在小案上。

阿蛮一天没见她,也顾不上架子上失而复得的玩具,此时正在李裹儿脚边竖着尾巴蹭来蹭去,等着她抱它。

李裹儿俯身将它抱起,看着窗边的人问道:“我今日在宴上听她们说,昨日司刑正贾敬言向圣上上奏,意为张氏求情。”

“其实算不上求情。”武崇训合上身侧的窗,“张同休几人贪赃是真,但这件事与张易之沾不上边,顶多是举人不当负一点连带责任。”

唐朝的官员除了走科举这条路之外,朝中官员可向天授帝举荐有才能之人入朝为官,但若被举荐者行为不端,则举荐者也须连坐。张同休几人都是在张氏兄弟得盛宠之后被张昌宗举荐的,如今因贪污入狱,那么张昌宗也要因此事受惩戒,但罪不至死。

可是如今案子拖到现在,天授帝依旧不表态,朝中的人早已看明白风向,张氏这艘船目前还倒不了。虽然如今人还在狱中,但经过昨日朝堂上那一出,张氏离出狱也不远了。

【1】出自《礼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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