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云霓掩翳(二)

自九月以来,京城的天时常多变,阴多过晴,雨水也比往年要充足,城外洛水暴涨,淹了不少农田,农户受灾严重,御史台已经上了折子。

深秋未至,宫道两旁的树叶却皆已落尽。如今已到十月初天授帝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李裹儿从东宫出来后又去了紫宸殿请安。

她在殿内候了片刻,天授帝依旧昏睡未醒,李裹儿并未在殿内遇到张易之。

平衍送着李裹儿出了殿门,忧虑道:“圣上如今病重,户部前几日已经拟的赈灾粮款的折子也还没批,城外受灾严重,今年的冬天不好过啊。”

“皇祖母的病,御医怎么说?”李裹儿轻声问道。

平衍摇了摇头,正准备开口时远处廊下过来几个人,朝紫宸殿走去。

为首的是张昌宗,一身绣着银丝白鹤的云峰白大袖宽衫,他并未束发,发丝只挽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如墨一般铺在肩后,发丝被穿过廊下的风吹起而又落下,覆在后肩那只展翅欲飞的白鹤上。

几人转眼间便到了眼前,李裹儿没开口,倒是平衍先躬身迎了上去。

张昌宗身后几人皆穿青色宽袖道袍,头戴紫阳帽,袍身饰有云纹和八卦图案,左侧的人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李裹儿知道这些是上清观的道士。

圆璧城龙光门向北几十里有一座上清宫,原本是座离宫,上清宫西北角的玉清宫内有座道观。天授帝即位后去上阳宫居多,又遇上佛教兴盛,玉清宫便没落了一阵子,后来张氏兄弟得宠后在太初宫又建了上清观,专为天授帝炼制丹药。

宽衫被风吹起,李裹儿看到了张昌宗手上缠的布条,自从上次刑狱事件之后,李裹儿几次进宫都没有遇见过他,听李显说是在府上养病,今日是张昌宗受伤之后两人的第一次会面。

李裹儿并未像之前那样和他问好,天授帝病重,张氏已是强弩之末,有些面子功夫她懒得再做。

张昌宗倒是在听平衍说话的空闲里抬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而后微笑颔首示意,那样子看不出一丝知道自己必死结局的慌乱,李裹儿眉心一跳。

平衍说完话后便没再送李裹儿,而是随着张昌宗一行人又折回了紫宸殿。

李裹儿看着一群人的背影想起武崇训几日前说的话,天授帝如今已经鲜少宣御医,而是开始服用上清观内炼制的丹药,走到光范门时她还在思考张昌宗方才的表情,末路之人如今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天授帝此次病重是真,再加上如今的天灾,坊间已经流言四起,认为是上天降祸,然而她并未按朝臣所想处理张氏,虽然张家其他人已经都被贬出京,但张易之和张昌宗依然和之前一样,入狱一事并未影响他们丝毫,且圣体有恙至今,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乃至武氏其他亲王都未被允许入宫侍疾。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李裹儿还未至应天门时便在宫道上遇上了刚从宫外回来的张易之。

张易之步履匆匆,却在离李裹儿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像是有些意外,弯了弯唇说:“和小郡主真是有段时日不见了。”

李裹儿眨了眨眼,温声开口:“张大人平日公务繁忙,注意不到我也是情理之中。”

“今日的小郡主和当日在狱里还真是判若两人啊。”张易之背着手慢慢走近,打量她面上的表情,“圣上素日都夸赞郡主是赤子之心,可在我看来这副皮囊倒像是一副伪装。”

李裹儿听出他的语气不善,还没开口便又听得他说道:“世人都道佛面蛇心,如今看来这个词倒是和郡主很配。”

“大人谬赞。”

“我那日在狱中不过说了些实话就引得郡主那般动怒。”张易之缓缓靠近,俯身在李裹儿耳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知道他的小女儿是个疯子吗?”

李裹儿知道他这话背后的意思,自从神功元年来俊臣、周兴等人死后,刑部拷问犯人时的一些酷刑也渐渐被废除,而在张易之看来而那日张昌宗在狱中所受刑罚过重,手指几可见骨,至少在他的认知中是过于惨烈。

张易之见过贵女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他知道李重润和李仙蕙的死已经成为李裹儿挥之不去的阴影。

秋风在宫道上呼呼作响,李裹儿的披帛被风吹起,她勾起唇角,粲然一笑:“大人多虑,张大人如今不是四肢齐全好好的吗?”

张易之似乎佩服她的从容般点了点头,说:“那太子知道郡主在坊间豢养的死士吗?”

李裹儿面上的笑渐渐收起。

“私养亲兵,是为谋逆。郡主年轻胆大可以不怕,可久居东宫的太子殿下经不经得起再次流放出京呢?”张易之看着面前的女子面上表情,心里很是满意。

天空一道炸雷,张易之抬头望了望天,想到自己手中的东西,便没打算再惹怒面前的人,毕竟来日方长,天授帝不死,李显便只能屈居东宫。

马车行过洛水桥,外面狂风大作,帘子被风卷起,雨倒是还没落下来。

李裹儿回到梁王府,走到院子里时看到池中的那些枯荷,上面的花瓣早已落尽,经过这一个多月的风吹雨打,有些荷枝也早已被吹断,池面一片杂乱。

“仁和坊的那批人要换个地方了。”李裹儿凝眉吩咐,“这件事越快越好,除了你之外不要再让其他人知晓。”

玄云应声领命并未缘由,正准备出去时又听得她说道:“这件事办妥之后,若过几日天气好些,再去趟灵微观。”

李裹儿看着檐下那只空鸟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思绪繁乱,张易之怎么会知道她在仁和坊内养的那批人,从政坊张岩死的那日折在金吾卫手下的人身上并无任何痕迹,如今所剩的人不多,消息是怎么出去的呢。

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李裹儿在这清脆响声之间愈发头疼,她不愿怀疑身边之人,可这件事过于蹊跷,若非有人泄露,别人必然是查不到那边去的。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对张氏侍疾的反对之声愈来愈烈,不过有一件事至少是目前能确定的,天授帝虽然不再宣御医,但张氏必定会想办法让圣体痊愈,只要天授帝在位一天,张氏依然荣宠在身,可这件事对东宫来说并未是好事。

门外轻叩,而后藏风推开门走进来,看着桌前的李裹儿。

“守在赵府附近的人说,赵景买的那名女子恐怕有问题。”

李裹儿敛眉,想起武延秀那日在归义坊叮嘱她的那句,让她不要和宜婳打交道,她后来倒是没再去赵府,不过监视的人倒是没撤。

藏风将手中的字条交给李裹儿,说:“这是从信鸽身上截下的。”

字条上面什么也没有,李裹儿将两面都翻了看,并未看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藏风看着李裹儿的神情,有些担忧:“我们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

府中的旌节葵早已落败,剩余的枝干也被清理干净。宜婳面前是一幅翻开的琴谱,与之前被武延秀拿走的那本一模一样。

赵景看着她的手出神,白皙而修长的手指,皮肤细腻光滑,指尖落在琴弦上时便有婉转乐音,宛如山间潺潺清泉。

一曲毕,宜婳伸出手在赵景面前晃了晃,赵景抬起头看向她。

宜婳轻笑:“今日这是怎么了?”

赵景没说话,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摩挲着她柔软细腻的手心,想起张昌宗的手。

他在得了张易之信任后才看出一些内情,张昌宗素日里是最爱弹琴的,不管是在奉宸府还是在自己府上,然而京中的人都道他喜爱吹笙,曾称他为周灵王太子转世,一朝盛名在身何等荣耀,所以在人前他便只能擅长吹笙。

雨滴敲打檐上青瓦,发出清脆声响,而后汇聚于瓦当后如线珠一般落在檐下石阶上,室内格外静谧。

张易之的府邸在积善坊,赵景曾去府上看望过张昌宗,虽并未亲眼间手上的伤势,却能从张易之那几日的怒气中想象得到严重程度,即便有太医院的太医照看,但似乎并不能根治。

如今天授帝病重,张易之每日在奉宸府待的时辰不长,大部分时间都在紫宸殿或上清观,赵景倒是多了许多空闲。

宜婳看着他沉默,起身推开窗户,檐下落下的雨滴砸在石阶上的小坑里,一股冷气袭进窗内,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那日错了了龙兴寺的法事,我听寺里的僧人说慧觉大师这几日去了法先寺,你过几日陪我去一趟吧。”

赵景闻言转身看向她,问道:“怎么好好的要去寺里?”

宜婳看着窗外没回答,这几日的天气基本上每日都要刮风,之前的那只信鸽已经许久没有来了。

“近日多雨,山上不好走。”赵景走到宜婳身后拥住她,柔声道,“不如等过几日大师回了龙兴寺,我再陪你过去。”

宜婳任由他抱着自己,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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