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炸开一道惊雷,挽香楼内依旧歌舞升平。
武延秀内心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看着楼下嘈杂的人群,觉得这楼里似乎格外闷热。
武延安看着他起身,问道:“你干嘛去啊?”
“扇子落下了,我回去取一趟。”
武延安皱眉:“叫归青去不就行了,你还非得自己跑一趟......”话还没说完武延秀的身影早已下了楼梯。
街上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的小贩也早已收摊,还未至酋时,天色却早已阴沉下来。武延秀骑马过了漕渠到东大街,却没去毓财坊方才吃饭的那个酒楼。
他下马打量着临春堂的招牌,因着天气的变化里面人并不多,他记得六年前去突厥和亲之前这里还没有这家店。
老板瞧他面生,迎上来问他想买些什么。
“上午来了一个戴帷帽的女子。”武延秀抬手比量了一下,“穿着海棠红的衣服,她买了——”
“我知道这位娘子。”老板开口打断他,李裹儿来过这里许多次,即便隔着面纱也能看出容貌不凡,况且每次来买的东西都是那几样,买完就出城,他早就印象深刻了。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武延秀,试探道:“您是来找寻位娘子的吧,她上午来过就出城了。”
狂风将檐下的灯笼吹得晃来晃去,一扇没关牢的窗户被吹开,临窗桌子上的古籍顿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最上面的几本甚至被吹下书桌。
武延秀看着老板过去将窗户合上,而后弯腰将地上那几本书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上面已经落了几滴雨,他叹了口气又将那摞书码得整整齐齐。
“看今日这天气啊,那位小娘子怕是下不了山喽。”老板心疼着被雨打湿的那本古籍封面。
武延秀站在门口,看着上东门的方向,有几滴雨水顺着风势落在他额角,他抬手用手随意一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递来一张帕子。
宋止齐看武延秀没打算接那帕子,便又将手收回将其收好,抬头望了望天,说:“这雨怕是不一会儿就要下大了,郡王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乘马车一道回。”
“多谢宋大人好意,不过我还需在这里等个人。”
雨砸在屋檐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路面上的砖石逐渐被雨水浸湿,颜色渐渐变深。
宋止齐还未开口,临春堂的老板听着这雨声在一旁说道:“那位娘子今日怕是得留在山上了,大人怕是等不到了。”
武延秀越过宋止齐看向正在理书的老板,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她去了山上?”
“她每次都买的龙毫纸,这京中之前用得最多的就是裴家大小姐。”老板拿过一幅画在武延秀面前打开,扬了扬眉,“看看这画,是裴姑娘四年前画的。虽然裴姑娘如今去了灵微观修行,但每月也会作画,出了这上东门往东北方向走几里路便是云渺山,山上除了山腰的法先寺便只有山顶的灵微观,那位娘子买我的龙毫纸总不能是为了去法先寺抄佛经吧。”
武延秀没再接腔,他听着这雨声有些烦躁,刚跨出门槛又被宋止齐拉住递了一把伞。
“郡王不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说不定那位姑娘已经下山了,正在进城的路上呢。”
武延秀没接他递过来的伞,看着宋止齐重复他话中的那两个字:“姑娘......”
李裹儿为了将宋止齐留在京中,拿自己已故兄长的画作酬谢,报答薛崇胤的相助之恩,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或者说她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呢?宋止齐是因为张昌宗刑狱受刑一事得罪了张氏,可这与李裹儿有什么关系。
他想起两个月前在宫道上遇到李裹儿时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当时他以为她是从宫里出来的,对方当时说那是不小心沾到的畜牲血,弘仙宫的白鹤折了翅。
弘仙宫内有琼台,于神功元年建造,张易之和张昌宗入宫后曾在宫宴上穿着羽衣于琼台起舞,宛若仙鹤化形,张氏兄弟亦被称作“琼台双鹤”。
武延秀思及此,只觉自己脑袋愚笨,那几日张氏恰好下了狱,那日的李裹儿根本不是从宫内出来的,是从刑狱出来的。
宋止齐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武延秀冲进雨幕翻身上马,打马出了上东门,不觉有些哑然,撑着伞上了马车后又挑起帘子朝城门外望了一眼,低声喃喃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雨势渐大,檐下的落雨声逐渐变得沉闷起来,落在院内青砖上的梧桐叶内早已粘在上面,瓦当内淅淅沥沥滴着水。
张昌宗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因为落雨不断泛皱的池面,他转过身从容一笑:“你也在我的九族之内,我当然舍不得连累你。”
张易之望着他没有说话,他一直没有让张昌宗接触那些肮脏的事情,然而却在此刻对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懊悔。
“兄长不要用那种惋惜的眼神看着我。”张昌宗歪了歪头,眉头轻蹙,“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里也不是定州,我并不需要你保护。”
他斜倚着窗户,探进窗内的雾气将他身前的几缕碎发打湿,院内的景物轮廓都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屋内却格外寂静。
“《异怪录》第三则中记载,灵夜翠尾身为七彩羽,尾部却呈明翠,夜间尤为绚丽,明明是最长寿的鸟,最后却趋于灭绝。双生灵夜翠尾需在成年前一同飞往仙山,而在到达仙山前却得途经涂渊,最终能飞上仙山的灵夜翠尾寥寥无几,其中一部分会落入涂渊之中,而与之同行的另一只即便飞过去也活不了多久,不过三日便会泣血而亡。双生双死,这便是对长寿鸾鸟最大的诅咒。”
窗前的声音宛如从雨外缥缈而来,张易之看着他侧头望向自己,面上溢出一丝笑,说:“古书上常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北邙山上草木青青,如今距永泰郡主去世已经三年,所以太初宫的那只灵夜翠尾也该死在今年。”
张昌宗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叹息道:“一想到今日以后这洛阳城中再没了鸟雀的叫声,总怕到时会有些不适应。”
张易之看着他将手背上的一片结痂撕下,而后抬起头朝自己粲然一笑:“不过兄长不用担心......”张昌宗慢慢上前,语气轻飘飘地说出后半句话,“因为我为她准备的......不是刺杀。”
***
山路泥泞,马蹄陷在泥水里艰难前行,雨水顺着眉峰流过武延秀的眼角,走过一段上坡后马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向前,他心中猛地一沉。
武延秀看着雨中混合着腥红的鲜血缓缓流过马蹄旁边,他迅速翻身下马,林中没有鸟雀的叫声,连他的脚步声也被沙沙雨声覆盖住。
“让我来猜猜,你的主子应该是姓张或者姓李。”
李裹儿手中是方才在情急之下捡的一把刀,面前跪着一个侍卫,与地上其他人穿的是一样的衣服。
那侍卫视线落在李裹儿受伤的左臂,鲜血沿着指尖滴在他身前的水洼中,又被落下的雨水冲散,眼睫上的水流进眼睛里时有一瞬间的模糊,他眨了下眼睛,视线上移落在李裹儿的脸上,那是整个大唐独一无二的绝色,不过可惜了,这世上的王侯将相与普通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只有一条命。
“我的主子是谁不重要。”他望着李裹儿,唇角噙着笑,“因为我与郡主很快就会再见了。”
李裹儿还未反应过来时刀便被他握住,看着那侍卫朝自己颈间一划,鲜血瞬间喷洒在她的襦裙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落在手上的血是温热的,她看着那尸体愣了半顷。
雨比方才小了些,刀上的血顺着锋刃缓缓流下后滴在泥水中,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身下的血顺着地面的雨水最终汇成一股蜿蜒向前,在血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李裹儿转过身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武延秀看起来非常狼狈,身上衣衫尽湿,乌皮**靴上粘的全是泥,袍角上也是溅的泥点,他喘着气双眼通红,还未开口她便后退一步抬起手中的刀。
武延秀垂眸看了眼横在自己颈侧的刀锋,胸腔紧着的那口气在方才看到她时早已尽数泄了出去,此刻他宛如脱了力一般,眼中氤氲出的水汽随着冰凉的泪水一同划过脸侧,他声音暗哑:“嫂嫂对待盟友都是这般态度吗?”
李裹儿眨了下眼睛,羽睫上的水珠便顺着面庞下滑,她看着身前的人轻嗤一声:“真心相待相互信任才叫盟友,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只能叫对手。”
刀峰上残留的血水混合着落下的雨水沿着武延秀的颈侧落进他里衣中,不知是不是落了雨的缘故,他的眼睛格外清亮,李裹儿蹙眉,手下有一瞬间的迟疑。
武延秀举起手,眉眼弯弯目光真诚:“嫂嫂,真心相待的那叫夫妻。”
李裹儿忽视他的打趣,冷冷道:“郡王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你的身份吗?”
武延秀心下微沉,然而自己还未开口,下一秒便看到对面的人手中脱力,刀锋顺势下落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轻微血痕,但他并未来得及注意这微不可察的痛意,在李裹儿倒地之前被他顺势接住。
他才发现她的左臂受了伤,鲜血濡湿外衣,额间不知是冷汗还是落的雨。
玄云立即上前,蹲在身旁伸手探向李裹儿脉搏,眉头微皱:“......是中了毒。”
雨势未停,马车已经损坏,下山怕是不能了。
“先去法先寺。”武延秀抱起李裹儿,怀里的人眉心紧蹙,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院内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到寺院禅房时李裹儿已经吐过两次血了,人却没有要醒的迹象,武延秀立即请了慧觉大师来诊脉。
玄云先安排了藏风下山,李裹儿在云渺山遭遇刺杀和中毒的事需得瞒住梁王府和东宫,否则灵微观和法先寺都得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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