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福从张府出来的时候檐下早已挂了灯笼,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他掀起帘子正要上马车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从对面巷子里传来,而后停在张府门口。
他的马车在巷子拐角处,那人翻身下马时并未看见他,不过李重福倒是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一旁的来睎也随着李重福的视线看了过去,说:“是奉宸府的赵大人。”
今日休沐,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深夜来张府。
李重福没应声,掀起帘子上了马车。
帘子落下的时候来睎听到里面人的冷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长脑子。”
马车檐角没挂铃铛,寂静的巷子里只有哒哒马蹄声驶向东边的惠和坊。
李重福凝眉深思,挽香楼内水深,牵涉朝中官员众多,里面的女子并非花了钱就可以赎身,赵景当日将李裹儿约在挽香楼将功补过是假,想利用和李裹儿的关系从挽香楼赎出宜婳才是真,可当时的李裹儿并未看出赵景的用意,被对方一心利用,想必如今的她也不知道赵景已经另择明主了。
月色从未合的窗户中倾泻进来,落在桌案上的凤琴上,旁边架子上的寒兰在皎皎月色下更加显得清雅高洁。
“可以轻易背弃旧主,也能狠心杀死至爱。”张昌宗坐在一旁,指尖轻轻拨动琴弦,“这样的人,兄长还是早早处理了才好。”
张易之拂袖抬手,滚烫的茶水便缓缓注入白瓷茶杯当中,面上浮起淡淡的笑,说:“懂得审时度势,也能对自己狠得下心,这样聪明的人不用岂不是浪费了。安乐郡主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过固执,对张氏喊打喊杀,对其他人却心慈手软。”
张昌宗指尖拂过琴额的凤凰胜冠,没有置声。
“我若是她,早在赵景有第一次不忠之心时就会了结对方,绝不会给对方恩将仇报的机会。”张易之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着里面依旧在冒着热气的茶水,指尖暖意仍在,“不过如今既然已经向我们投了诚,自然不能浪费人家的心意,只要能见血封喉,那它就是一把好刀。”
***
自李裹儿下山回府之后,天气也是阴多晴少,院子角落里依然堆积着几日前下的雪,她这几日一直待在屋子里,脸上稍稍有了些气色,但身上依旧是一股子药味儿。
她已经有段时日没去东宫看过李显和韦清蓉了,也没去紫宸殿向天授帝请安,今日是冬至,宫宴是如何也不能避免的了。
棠玉给她系上杏红镶边狐皮斗篷,整理袍角时看到一旁的小盒子,想起这是李裹儿在下山那日带回来的,在这里已经放了好多天也没打开过。
李裹儿察觉到她的停顿,转头也看到桌上的东西,打开才发现里面的糖已经融化了,这几日外面天气冷,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这两包糖一直放在这里,早已糊作一团黏在纸上。
小臂的伤口近日已经不再发痒,她盯着那糖出神半晌。
“这都已经坏了,拿去扔了吧。”武崇训伸手合上那盖子,递给李裹儿身后的棠玉。
李裹儿没说话,棠玉便不敢轻易处理了,接过后又放在自己手边的架子上,而后拿过袖炉递给李裹儿。
两人出了门时天空已经渐渐开始飘雪,宫宴设在流杯殿,殿内温暖如春,丝毫察觉不到殿外的石阶下早已铺了一层薄雪。席间推杯换盏,这几日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都被这酒席间的谈笑冲散,张氏兄弟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颓败之气。
李裹儿瞧着天授帝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她进宫看到的还要差,她观察着张易之,对方似乎并没有被近日朝堂上众臣的围攻所影响。
张昌宗曾于几月前找术士李弘泰看相,对方说他有天子之气,几日前事情败露,朝中便向天授帝上奏说张氏兄弟有异心,恳请将其从严处理,但毫无意外折子都被驳回了。
席间有道目光越过殿中正在起舞的宫人的翩翩衣袖,看向李裹儿,她察觉到了但并未抬头。
早上已经用过了裴容钦为她开过的药,那是专门为了今日的宫宴所配,使得她看起来气色与常人无益,不易引人怀疑,然而此刻宴席已然过半,药效渐渐消退,但其带来的副作用却逐渐明显起来。
李裹儿手心出了汗,五脏六腑此刻宛如火烧一般,她抬手饮近面前杯中的酒,酒液温热,沿着喉咙到达胃部却并不能缓解她的痛苦。
武延秀看着对面的李裹儿,他方才进殿时就注意到了,对方的气色与几日之前相差太大,面色红润如常,像是从未中过毒,明明他们才几日未见。他记得裴容钦说过以他的能力暂时无法解李裹儿身上的毒,他目前就只能是拖延时间,以腾出手来寻找破解之法,当然如果能有能力在他之上的人出现则更好。
他眉心紧蹙,如果裴容钦已经找到了解毒的法子还好,如果没有,那么李裹儿今日这副模样到底是如何遮掩之前那病气的。
天授帝的病情似乎并没有彻底缓解,宫宴还未结束便由着身边的平衍扶进了偏殿,流杯殿内乐声未停,但众人的心思随着帝王的离席也渐渐沉重起来。座首的几位神色各异,左侧的李显转头看了眼殿内的众人,而后犹豫半晌也慢慢起身去了偏殿,太子侍疾再合适不过。
殿外的雪依旧未停,宫殿上方的琉璃瓦都被白雪覆盖,整个太初宫都笼罩在雪幕之中,显出一种少有的静谧。宫道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靴子踩在上面能清楚的听见咯吱声,李裹儿看着两侧朱红的宫墙,面前的道路似乎没了尽头。
武崇训在身侧撑着伞,他只以为李裹儿之前在灵微观受了风寒一直没好,所以对于对方今日的面色倒也没觉有多奇怪,想着是这几日的汤药起了作用。
武延秀从方才李裹儿出殿时就一直跟在身后,前面的两人并未注意到身后几步之遥的他,他方才在檐下拒绝了宫人递过来的伞,任由碎雪落在自己肩头,如今快走至宫门口时才发现大氅的毛领早已被濡湿。
离马车还有几步之遥时,李裹儿突然停下脚步,方才在宫宴上一直费力压抑的那股燥热之气再也遏制不住,五脏六腑的气血全都汇集于胸口一处。
武崇训看着她突然停下,以为是忘了什么东西,问道:“怎么了?”
然而身旁的人却来不及回答他,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没了支撑的身子也顺着他软绵绵地倒下。
武崇训立即扔了手中的伞,在李裹儿倒地之前揽住她的腰侧,而后抱起她立即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尚善坊,李裹儿视线模糊,却还向身旁的人叮嘱道:“......叫裴容钦来。”
梁王府若是请了别的人来为她诊治,能不能解她身上的毒不说,她中毒这件事就再也掩盖不住了,倒是即便查不到那群行刺的人身上,但必定会连累灵微观和法先寺。
武延安出来时便看到武延秀盯着地面上的一把伞发呆,他伸出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这伞有什么奇怪的吗?”
武延秀回过神,却并未搭理他,依旧朝前走去。
武延安不罢休,跟在身后问道:“你方才怎么走得那么快,哎——”他看着武延秀翻身上马,连忙阻止,“这大冷的天还骑马干什么,和我一道坐马车回去吧。”
“我还有事。”
武延秀说完也不等武延安开口,便打马过定鼎大街,马蹄在雪面留下一个个脚印,大氅被吹得鼓起,凛风袭过面庞时宛如冷冽的刀子。
他在突厥待了六年,洛阳的雪比起那里要温和很多,往年他在突厥王庭看到下雪时总是想起魏王府,想起先魏王妃和武延基,如今终于回来了,但洛阳的风似乎更容易掠走身体里最温暖的那一部分,明明已经适应了,但还是让人感到寒气刺骨。
李裹儿今日在宫宴上伪装的样子是拿自己的健康做代价,他恨她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理由、资格和立场去指责她,他甚至连身份都没有。
院子里的雪已经扫过一次了,如今只落了薄薄一层,走在上面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迹,阶上倒是有几个方才留下的脚印形状的积雪。
裴容钦收起伞,伸手将药箱上的雪拂落在地,才掀起帘子进了屋。
从他前日为李裹儿改了药方开始就知道会有今日这么一遭,手下的脉象比前几日更为虚弱,他深眉紧缩,不知要如何在瞒过武崇训的同时还能为李裹儿解毒,心中纠结万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屋外的人声。
沈南璆进来便看到裴容钦一脸为难之色,不禁有些诧异,这京中还有什么病能难过他。
裴容钦连忙起身让到一旁,一旁的武崇训看着这意外之客开口道:“沈御医这是......”
沈南璆打量着那渥赭色的锦账,看不清里面人的身影,只有一截手腕露在外面,扬了扬眉:“还不是平衍那个老东西,和圣上说小郡主生病了,我便被派来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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