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风蝉送秋(四)

上官婉儿走到门口时,便听到铃铛的碰撞声,她记得自己早上出门时分明已经关了窗户,怎么还会有如此动静,推开门进去时看到太平正坐在她平时的位置上,用指尖拨弄着那一对银铃铛。

太平看着她转身关上房门,便率先开口:“我记得之前已经同你说过永盈的婚事。”

上官婉儿默然垂立在对面,知道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她今日阻拦李重俊求娶永盈一事,平静说道:“我也记得我当时并没有同意公主的提议。”

太平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弯了弯唇角,语气有些无奈:“也是,养了这么多年,哪怕是只阿猫阿狗也得有点感情了,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太子之位已稳,安乐公主所求之事也必不会实现,殿下可想过太子今日之举会引起圣上猜忌?”

李重俊今日请旨一事,虽然李显最终还是答应了,但相比此刻已经在心里怀疑上官婉儿是否与东宫有过多私交。

“哈哈哈哈,不愧是上官大人,做事不讲私情只看利弊。”太平抬手鼓掌,笑声中却尽是讽意,“我当是你舍不得养了十几年的爱徒,没想到还是舍不得权力,外人如何你全不在意,只一心关注圣上对你的看法,帝王的信任就这般重要吗?”

屋外的人听着这笑声也放下原本正准备叩门的手,永盈是来为上官婉儿送东西的,不过从屋内的话语中听到提到自己,便不想再打断两人的谈话。

上官婉儿垂眸:“在其位,谋其政,臣不敢负君王所托。”

太平缓缓直起身子,面上笑意已敛:“所以即便是他们做错了,你也会奉命照做是吗?”

君王是不会犯错的,但上官婉儿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她知道太平已经因为自己方才那句话生气了,她不想和她吵架。

然而她的沉默在太平看来,或许比将内心的话说出口更让人动怒,上官婉儿看着太平起身理了理臂间的披帛,而后走到自己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她便稍稍后退了一步。

太平顺势靠在桌沿上,伸手推开一侧窗户,而后转过头看着面前的人一脸正经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再次开口时语气也显得有些轻佻:“东宫虽稳,但太子有些不听话,我就只能如此了。”

她看着上官婉儿眼中明显有点震惊,李显有两个儿子,李重俊并不是太子的唯一人选。太平之前为李重俊摆出了选择,但对方依然顾念兄妹之情不忍对李裹儿动手,她今日才会极力促成永盈的婚事,看似是应了李重俊那日的请求,给力对方牵制自己的机会,实则不然。

这是她在那日出东宫的路上想通的,李重俊一开始提起永盈的时候她以为对方已经知道了永盈的身世,后来一想或许可以借此让李显对东宫有所顾虑,帝王的疑心是可怕的,有些种子一旦开始发芽就必然再阻挡不住。而李重俊一旦有了危机感,那自然也会听话些。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的表情,有些痛惜:“殿下当初将阿盈抱进宫,就是为了今日让她成为你和太子相互牵制的棋子吗?”

“如今已经走到这步,当初的想法又有什么重要的。”太平微微叹了口气,“更何况如今她的兄长正在找她,嫁给太子换个身份也是好的。”

门外的永盈只觉惊心,她原以为自己是因为家族获罪而没入宫中,如今已没有了亲人,未曾想宫外居然还有人在找她。

上官婉儿眉心微微蹙起,忍不住有些担忧,她没想到太平竟会设局至此。

太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笑道:“我当初将她送入宫时,已经同你说过她待在掖庭是最好的归宿,你不肯,执意要将其带在自己身边,如今这般境地也算是她的命吧。”

从窗户进来的微风吹动一旁架子上的那对铃铛,在寂静室内发出清脆声响,上官婉儿垂着的眸子将视线落在太平腰间,那里空落落的,她已经许久不系铃铛了。

上官婉儿想起永盈一开始被送入宫中时还只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她受太平所托准备将其抚养到六岁时便送入掖庭,然而后来却将人带在了自己身边。

永盈因为幼时被上官婉儿抚养,连带着其他宫人也总是给她送东西,小小年纪和一群宫人在宫内鸡飞狗跳,整日不是爬树摘花,便是在池子里捉鱼,每每弄得一身狼狈,众人却不忍责怪她。彼时的上官婉儿看着院子里跟在宫人身后嬉笑的小姑娘,不是没有过要将她送去掖庭的心思,却每次都搁置了,直到后来又有一次有了要送走的念头时,被韦团儿阻止了。

韦团儿当时也是天授帝身边最宠信的人,每次见面都要给永盈送些东西,或是小孩子喜欢的果子糕点,或许是一些被赏赐的珠钗耳环,她牵着嘴角还沾着糕点碎屑的永盈走进屋子。

上官婉儿见状有些叹气,不过还未开口永盈便眼珠子一转,从韦团儿手中挣脱开,跑到门口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姑姑是不是又要训我了?”

韦团儿被这副场景笑到,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已经有了些抱怨:“婉儿总是这样古板,弄得小姑娘都已经有阴影了。”

上官婉儿看着倚在门边的小姑娘没有开口。

韦团儿俯下身子,低声道:“不过,你不觉得她有点像以前的公主吗?”

“啪嗒”一声,笔尖的一滴墨滴在身前的霜纸上,慢慢氤氲开来。上官婉儿目光落在一旁架子上的那对铃铛上,它们已经有段时日没响过了。

她不是个喜爱阳光的人,所以身侧的窗户时常时关着的,太平怕她总是这样闷出病来,便在窗前的架子上挂了一对铃铛,说要每次来找她时都要听到铃铛声。

上官婉儿不知道太平何时会来,于是便只能将窗户一直开着,不过当太平走过回廊时她就能知晓了,彼时的对方腰间还挂着她儿时送的铃铛,回廊下的铃铛声和窗前的铃铛声像是一首重奏的曲子,曲律结束的时候门外的叩门声便会想起。

后来,永盈便一直待在了上官婉儿身边,连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已经对这个小姑娘有了感情,不舍得送走,还是因为韦团儿的那句话,但是一个同太平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怎么会有她的影子呢。

太平看着面前的人出神许久,也没了要交谈的心思,直起身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她的嫁妆我会为她准备的。”

她知道上官婉儿这些年一直待在宫里,宫外没有置宅,身上的奉银也总是分给那些小宫人,更何况永盈的婚事本就在她的意料之外,没有准备也是应该的。

太平绕过上官婉儿还未走到门口时,对方突然转过身开口问道:“殿下如今......还怕鬼吗?”

她脚步顿了顿,说:“不怕了。”

上官婉儿看着她停留的背影,而后双肩微微下垂,像是重重吐了一口气,心里突然有些泛酸。

太平回过身,唇角扯起一个不明显的幅度,轻声道:“不过他还是没来梦里看过我。”

说罢也不等上官婉儿拱手行礼,便打开门走了出去,拐过檐下还未到回廊时便瞧见抱着一摞书籍的永盈,对方不便抬手行礼只俯了俯身。

夏风吹过檐下,面前的小姑娘垂下双眸一脸淡漠,与方才屋子里的人是一模一样的神情,不过脸倒是被晒得通红,额间、鬓边皆有一些细汗渗出。

太平端详着对方鼻尖的细珠,笑道:“小姑娘家家的,还是要多笑笑些才好,不要整日学你师父,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

永盈垂首称是,等到对方走远时自己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虽然刚才在屋外偷听知道了宫外有人在找她,却依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往日太平与上官婉儿是鲜少说话的,她儿时也听别人说过两人曾是挚友,可是在她看来倒像是有一道隔阂横亘在她们中间,即便是今日的对话,似乎也隐隐有些不对劲,总之瞧不出半分有情的模样。

她抱着书走到门口时门还大开着,便费力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里面的上官婉儿愣愣地坐在窗前,像是没有听到这动静。

永盈无奈,只得走进将书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而后窗前的人才像是回过神一般,木然地看向她,她知道此时并不适宜问出自己内心的疑惑,于是便没有再开口。

上官婉儿脑海中还是太平方才离开时的那个眼神,用释然掩过悲伤,她也明白了对方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参与朝堂斗争,只是为了看皇位上的那个人为了权力可以狠心到什么地步,她费尽心力地想考验他们仅存的一丝人性,像是在惩罚自己。

薛绍当年死在狱中,临死前唤的也只是自己兄长的名字,对方像是恨极了皇家,又或是不忍太平难过太久,最终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太平自幼怕鬼,所以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入过对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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