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冬迎?”
“到。”一声干脆清甜的声音从教室的中后方响起,出自一个肤色呈健康小麦色、身体紧实有肉又在桌后端正坐着的少年,她中等个子,有一双很大的杏眼,下巴圆圆的,用黑色皮筋粗略扎了个低马尾。闻冬迎正微微抬起头,朝讲台上的老师投去眼神,以便老师能够从台下一群学生中发觉她的身影。
“尹子涵?陈浩轩······”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接着一个个点着同学的名字。
点名结束后,班主任朝着在讲台旁静候已久的军训教官递了个眼神便走出了教室。只见军训教练一边走上讲台,一边自我介绍道,“同学们好,我是这个咱们班的军训教官,我姓王,接下来两周呢,将我带领大家军训嗷。现在呢,大家出去按男生女生排成两列,我们要先先下楼领这个大家接下来每天都要穿的军训服装奥。”
话音落下,班级里坐着早已躁动不安的学生们立马跟鱼雷在水面上炸开一样,从教室的四面八方涌动着,一窝蜂般地涌向班级的前后门。
当然伴随着脚步声响起的不只有桌椅腿在大理石上前后摩擦发出的嘎吱声,还有躁动的学生不自觉和周围同学的交谈声。这些声音如同写进学生的基因序列般机械地在每次这种类似的场合上演,显然刚聚在一个班坐了不过十分钟的同学们并不会因为彼此还不熟就不发出这样的交谈。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就像每天当太阳升起时公鸡都会鸣叫一样自然。
但闻冬迎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摆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安静地看着还不熟的同学们再次激情上演着这出戏。
当然教官的训斥声也很自然而然地响起,“安静!出去是用脚走出去,不是用嘴!”
等两列男女又各自按身高从矮到高排好,教官便带着同学们下楼了。
等闻冬迎拿着分发到的军训服和军训鞋,机械式地随着人群走到卫生间依次换好衣服再回到教室的座位的时候,闻冬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初中生活真的要自此开始了啊。
等所有同学基本都换好军训服回到教室集合的时候,教官环视了一圈教室里的同学便大喊,“集合!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坐好!”
不管是教室里的同学还是仍呆在教室外的同学都应声再次涌动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当然闻冬迎一换好衣服便回到教室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教室里的同学们和教室摆设。
由于到教室报道时闻冬迎就来得比较晚,她显然没时间和其他同学结交。可经过刚才一番粗略的观察下来,闻冬迎发现仅仅通过报道前的十几分钟,一个班级四十个人便可以被划分出好几个小群体和还算沉默的大多数同学。
算是蛮内向的闻冬迎在观察完后选择当沉默的大多数同学,隐入人群中,当个普通人。
没过多久,转移场地,从教室的排排座到教学楼前操场上的排排站,各班同学都按照身高排列成一个方阵,闻冬迎站在最右侧,站在闻冬迎左边的是一个清瘦的女生陈可以,带着钢牙套,戴着银框眼镜,眼镜下是一双笑着的时候会狡黠可爱地看着你的眼睛。
军训从最简单的站军姿开始。
这时站在女生后面的一个高个子刺头男生说了一句,“教官,看不见。”
教官随即便让前排两排的女生蹲下。
教官从军姿的手势开始教起,四指并拢,大拇指紧贴食指的第三指节,双手都要紧贴在身侧,牢牢地粘在身上,别人用力拔都拔不动。接着是脚的姿势,脚后跟并拢,两脚尖距离一个拳头的距离,外八地站着,身体重心略微前倾,从脚后跟移到前脚掌。
讲解完,便开始了正式的军训了,所有人都绷紧着身子站在烈阳下,八月的天气炎热得没有一丝凉爽的微风划过,教官也适当地开口说,“有身体不舒服的举手报告!”
闻冬迎和其他人显然都知道军训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体力不支、身体不适的人出现。但是军姿刚站了没几分钟,一个女生便直挺挺地向前倒下,周围的同学纷纷动身去扶她,教官也过来询问是否身体不适,就让她去旁边棚子底下坐着休息了。
这时还是那个刺头男生忍不住在后面嘀咕,“不是吧,这么快就不舒服了。”
“闭嘴,站军姿用嘴站吗!”教官呵道。
男生应声闭嘴,但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出,男生的小声嘀咕显然被站着的全部人都听了进去。
到了中午午休时间,闻冬迎和陈可以又是一桌吃饭,吃完饭便结伴回教室去。
“哎,你说早上那个女生是不是想休息啊,真难受这么快吗?没站几分钟就晕了,也太假了吧。”陈可以率先开了话头。
“啊?我觉得还好吧,可能真的不舒服,不然十几分钟就直挺挺地晕倒也太那个了。”闻冬迎惯性思维不想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便这么模凌两可地回答道。
“谁知道呢。”陈可以扁了扁嘴,把话题往别的方向引。
但闻冬迎想不到,中午讨论的话题也可以在下午真实地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此刻听着看台上教官们和校长依次激情昂扬的演讲声,闻冬迎突发性地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暗道,“不是吧,军训第一天就挺不住。”
闻冬迎强撑了一会,终究是担心自己第一天撑不过去就当众晕倒摔过去,出洋相引起他人注意,选择了更折中的方案,举手报告教官并自觉到女生队伍末尾坐下。
虽然这个方案不至于像撑不过去晕倒一样一鸣惊人地引起周围一片同学的注意,但闻冬迎依旧备受煎熬,身后还站着一列男生队伍,周围同学都笔直地站着,只有自己这块地方突兀地凹下去。
闻冬迎已经预想到周围的同学会要么羡慕要么不齿她这种“逃兵”行为,坐着的每一刻她都仿佛能感受到周围同学的眼神实体般地注射到她的身上,自己像不断刺入利箭般难受。
闻冬迎觉得很委屈,明明自己也没做错什么,真的是身体不适才坐下休息,但整齐排列的一班班同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对她无声的拷问,拷问她是否真的不适,是否真的没法撑下去才休息,还是这只是自己想偷懒休息的托辞。
当然只要停止这样想就好了,这场凌迟就会结束,但闻冬迎自己却不肯放过自己,就这样沉默地接受他人和自己对自己虚无的精神审判。
闻冬迎看似坐在草地上,借着身体不适的原因悠闲地休息着,不用像周围其他同学一样煎熬地站着,听着校长冗长的陈词滥调,数着数熬过这漫长的开营仪式。但只有闻冬迎自己知道,她坐着的每分每秒所受的精神折磨并不比那些站着的同学所受的肌肤之苦少多少。若能选择,闻冬迎甘愿当沉默站着的大多数,而是坐着休息的一两个。
等到第一天的训练终于结束了,回到家,闻冬迎没有选择向父母说今天身体不适的事情,只在手机上查询自己今天不适的症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原来是血糖过低导致的眼前发黑。
看着手机上一行行文字,闻冬迎安慰自己,“原来是因为我低血糖了啊,原来低血糖就是这种感受啊,没关系的,我是真的难受嘛。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当然这样让闻冬迎感到精神煎熬的时刻在接下来军训的两周也时有发生,是军训第二天弄错到校时间,要顶着全班的目光向教官报道归队的时候;是午休时大家睡觉时不敢补涂防晒霜怕吵到别人,但大家睡醒聊天时不敢当着大家的面拿出防晒霜,怕引起其他大多数不涂防晒霜的同学们的注意时的犹豫时刻。
但让现在的闻冬迎再重回当时做出选择,她肯定会后知后觉地聪明一回,选择趁着大家都睡觉的时候小声地拿出防晒霜到卫生间去涂,因为她不仅清楚自己当时倔强的性格,更知道本就不怎么白皙的小麦色皮肤在接下来两周太阳的暴晒下将会一黑黑六年,怎么白都白不回去。
当然现在的闻冬迎也不会苛责那时的她,当时的她没有办法想出最优解,但不代表现在的闻冬迎想不出来。闻冬迎尊重过去每时每刻的自己,尊重过去如履薄冰做出每个未知结果的选择时天真的自己。
抛开那些尴尬的时刻,那两周平淡度过的过程中也夹杂了一些小确幸。
在仁慈的教官选择在阴凉地方军的心软时刻,在大家休息时闲聊纷纷祈求下雨的虔诚时刻,在真的如愿迎来大暴雨,所有人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遮阳篷躲雨的欢呼时刻,在最后闭营仪式结束,如释重负回家休息三天的轻松时刻,闻冬迎是真心地希望她接下来的三年可以这样平平淡淡地从容度过,她就这样做个自在不引人注意的普通人就好,不奢求其他什么,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景。
可命运总是在一切都走向好的时候出现分叉,闻冬迎终究没能做成她最初想当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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