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婆饼

我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偏偏在听到谢槐安的这段话后不知所从,只知道埋头走路。

好在他讲完这段话也只安静用他的上衣给我挡雨,没再说什么。

我们在古怪的气氛中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碰到个沿路卖水果的人。那人好心,愿意搭我们回荆市。

水果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回去时已是傍晚,雨也停了,晚霞落了满天。

两家的家长在巷子口等我们。

谢槐安弄丢了他爸的自行车。彼时好点的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多块,一辆自行车得两百块,相当于不吃不喝大半年才能买得起。谢槐安家再有钱,那也不是风刮来的。不用想,他自是挨了他爸的一顿打,我作为‘同党’,被我爸罚在巷子站着自省。

我在墙这边面壁思过,谢槐安就在墙那边被他爸抽。

他比前两年更能忍,鞭子抽他身上硬是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倒是我,隔着院墙听着那鞭子的声音,没忍住一下哭了起来。

起初还隐忍着,后面干脆哭出声音。

谢槐安估计是听到我的哭声,突然泄了气,闷哼了一声。接着我就听到他爸爸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晓得疼,我以为你皮厚不知道疼呢!你给我在这里好好站着!”

说完这话,他爸应该是进了屋,抽鞭子的声音也随之停下来。

过了好一会,我听到墙头上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抬头,就看到谢槐安爬上了院墙。

此时,风从小镇的青瓦上轻轻掠过,暖色的夕阳染红了大半片天空,他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双手趴在墙头看着我。

我望着他手踝边一叶随着夕阳的风轻轻颤抖的爬山虎的叶子,有一刻觉得他像个在拍画报的模特。

他冲我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问我:“沈秋白,你哭什么?”

我连忙擦掉眼泪,一边问他:“疼吗?”

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我爸舍不得打我的,听着响声大,其实也没多疼!”

“是吗?”他爸的声音突然在院墙那边响起来,他一惊,慌忙从院墙上跳回家里。

这怂货!

他开始在他爸面前装乖,他爸严肃着语气让他站在院墙下反省,要是再看到他乱动,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在墙这边听着那边的动静不禁破涕为笑,谢槐安似乎也在那边笑起来——隔了一道墙,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刹那,就是直觉自己能够感受到他的情绪。

我们站在各家的院墙下反省。

夕阳逐渐下沉,四周黯淡下来,院墙外传来大人叫自家孩子回来吃饭的声音,随着巷子里一阵狗吠,夜色彻底降临。

这个年代夜生活不多,一到夜晚,市里就安静下来,黑暗中只有各家点着的暖黄钨丝灯的微光漏出来斑斑点点,像分布在黑色大湖上的团团渔火,安静祥和。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槐安的声音从院墙上传过来:“沈秋白,抬头。”

我听到他的话,沿着秋日院墙上已经半枯萎的爬山虎往上看去,看到他重新出现在院墙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夜色下的眼睛及其明亮。

谢槐安的奶奶是西藏人,他继承了奶奶辈的优秀基因,小时候五官还看不出来,现在开始长开,眉目走势就逐渐显出与平常人不一样的深邃,皮肤又是汉人的细腻。他若是不说话,便觉得这个人有些不近人情,但只轻轻一笑,就会透出柔软温和。

有时候碰到那些不明真相的,还会问他一句是不是混血。他常以一句混湖南,西藏还有湖北玩笑过去。(这三个地方分别是他妈妈,奶奶,还有爸爸的故乡。)

注意到我的眼神,他如常冲我一笑,然后伸手指了指头顶,我好难从那对眼睛移开目光,便被暗蓝色天空下漫天的星子撞了满怀。

没有光污染,那些星星安静地闪烁在巨大的穹顶下,那么远,又仿佛触手可及。

“上来吗?”谢槐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坐在院墙上的姿势,我望着那些星星,情不自禁点点头。

他将我拉上去。我与他并排坐着,四周再不见阻挡,整个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我跟他,以及那漫天闪烁的星星。

我们肩并肩坐在墙头沉默着看了会星星,然后我说:“谢槐安,今天谢谢你。”

我们默契的没有跟家长说今天在车站遇见的事情,但我知道,要不是他,我今天恐怕凶多吉少。

一阵沉默。

我不由地回过头看向他。他正抬头看着天空,夜色下流畅笔挺的侧面像漫画人物的勾线。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忽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他说:“沈秋白,今天,有一刻我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他的面色明明还带着年少人的纯良,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让人陌生的冰冷。

我情不自禁一个哆嗦,差点从院墙上摔下去,亏得他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等我坐好,他又回过头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他伸手指着天空的一角,说:“看那边,那是水瓶座,相传是一个叫做伽倪墨得斯的少年的灵魂幻化而成,他是宙斯最爱的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边脱口而出:“谢槐安,不要打打杀杀。”

好一会,他回我一个好字。

儿时的所见让我一度认为人性复杂,你永远不可能知道面前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谢槐安却打破我的认知;他从不随便向人许下诺言,可是,从我们相识到相处这几十年,只要是他跟我说过好的事情,每一件他都竭尽所能完成。

他让我懂得复杂之下也有赤诚所在。

我跟他说过这件事情,他觉得我把他看得太过圣洁,他不过是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可这世间好多人连这最基本一点都难以做到——这句话我没跟他说过,我们在一起很少去讨论别人的为人。

谢槐安教我自省,也教我不要揣测人心。

“懂一切但也保留天真幻想。”是谢老师教我的生活之道,偏偏我愚钝,至今还没达到这样境界,看来还需谢老师日后慢慢教导。

又说远了,再回到那个夜风微微的时刻。

谢槐安对星座俨然有些研究。在我刚认识完水瓶座,他又指着旁边不远处的一堆星星,说那是双鱼座,那是一对母子的灵魂,分别为爱神维纳斯和她的儿子丘比特。

还有上半身是羊,下半身是鱼的摩羯座,以及全身毛发为金色由一条龙守护着的白羊座……

那些充满魔幻的故事配着天空中走势奇特的星系图案,让人心旷神怡。

我最喜欢听谢槐安讲故事或是读书。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是最容易感受到他这个人温柔的东西。

可惜当时好多人并不这么认为。

记得读高中时,一群女同学讨论班级里的男孩子,自然说到谢槐安,女孩子对他的评价一致是好看是真好看,但就是话太少,太冷,感觉是那种不会跟人交心的人。

那个年代跟如今审美有些微差别,班级里最受欢迎的一般是那种很会来事的男孩,一是这样的男孩在学校的存在感强,二是按照当时的环境,大家觉得这样的孩子走出学校才懂跟人搞好关系,能有好的出息。

我无法苟同他们的想法,却也没有反驳,一个人的好只有自己发现,仿佛捡到某件稀世珍宝,便忍不住揣进心中,小心翼翼地呵护和咂摸。

后来时代前进,审美也开始变化,大家忽地开始追捧冰山帅哥,谢槐安去到大学教书时,每节课阶梯教室都是人满为患。

我总忍不住笑他,人民教师事业被你弄成粉丝见面会。

他却笑我肤浅,说人家是喜欢他的课程。

这人研究做多了,把我们这些平凡人的思想觉悟抬到好高的位置。

一次跟女儿聊天,女儿吐槽某男明星好油腻,我觉出那人有些做作,说出心中想法。她表示赞同,说一个男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是真好看,言行举止,就不自觉透出一鼓做作。

我再看谢槐安。他当时正在一边看书,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大学后他有些近视了,读书时总会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往那一坐,干净清爽,又透着点儒雅。

我感叹一句:“男孩子还是要多读书,只简单充实内在也会看着舒服点。”

女儿一脸惊讶看着我:“妈,你是不是学了《男德》!”

我不解:“那是什么?”

女儿摇头晃脑:“男德男德,多读书少说话,对妻子三从四德,歪歪顾德!”

我听着好笑,在一边的谢槐安估计是听到我们的言论,头都没抬,淡淡的声音忽地传过来:“那我应该拿个优秀学员奖牌。”

我跟女儿闻言直接在沙发上笑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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