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是和亲。赫连玉心想。
欲谷部要将自己的公主嫁给宋国的太子。
但是这位公主不想嫁。
欲谷涉促马向前,走到了轿辇旁。
“阿明,你又要做什么?”
欲谷涉作为族里的长兄,说话颇具威严。
言语称呼间却仍能听出亲昵。
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大哥!我不想嫁!”
欲谷涉与欲谷津对视一眼,兄弟俩的眼神中都透出了无奈。
“阿明,大哥也不想让你远嫁。”欲谷涉说。
轿辇内的人听出了自家大哥话语里的松动,哭得更大声了。
“可如今,宋国新胜,西域各部无不俯首称臣,欲谷部常年归顺,你是父亲的诚意。”
欲谷津抿着唇,看着欲谷涉,不发一言。
“大哥,宝马香车、胡姬美人,这些年我们给宋国进贡的东西还少吗?那些都不够吗?为什么我还是要去和亲呢?”
“因为大宋更强了,我们更弱小了。雄壮的狮子是不会嫌食物太少的,若我们不主动送上去,他们就会怀疑我们的忠诚。”
“那就反了!谁稀罕做大宋的附属国呢!”
此话一出,沙漠中只剩下风声。
跪在黄沙里的仆从身体都在发抖。
坐在马背上的侍卫滚鞍下马,单膝跪在地上。
欲谷涉和欲谷津两兄弟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一时间,立在马上的,只有欲谷部的两位王子,以及赫连玉。
赫连玉听闻欲谷明的话,不由得心下感叹。
想当初,赫连灼想让他去宋国做质子,他也是这么答复了他的父王。
大宋有的东西太多了,不差他这一个质子。
欲谷部常年归顺大宋,与夏族不同。
可即便如此,欲谷部还是要将自己的公主嫁给大宋的太子。
大宋又哪里会缺这样一个公主呢?
“欲谷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欲谷涉冷声问。
轿辇中的哭声低了下去。
“赫连风是难得一遇的将才,赫连灼更是一代草原霸主,夏族百年内能出这两位人物,本该是他们最有希望入主中原的时候,结果呢?”
“赫连风战死沙场,枭首示众,头颅悬挂于玉泉关外三月,开春的时候才被取下来,赫连灼被俘虏,现在还被关在玉泉关,等着大宋的太子一声令下,赫连灼也会被押解回京,扣为人质。”
“大哥……”欲谷津面露不忍,想打断欲谷涉的话。
欲谷涉没有理他。
“你是不是也希望,你的父王,和你的两个哥哥,步夏族的后尘?”
“大哥!”
“大哥!”
欲谷津和欲谷明一起说道。
兄妹二人都面露不忍。
赫连玉听到此诛心之语,都感觉自己眼眶发烫。
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孩儿,何苦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远离故土,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
草原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可若不这样做,整个欲谷部,也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到时候她的父兄和族人,又该怎么办?
欲谷部怕极了,所以才要赶紧把公主嫁出去。
只是……
赫连玉只见欲谷明掀开了轿帘。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裙装,额前坠着一颗水晶。
“大哥,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
欲谷明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像两个核桃一样。
她面露不忿。
“你明知道,若不是我还顾念着家里,顾念着你和父王,我早就像赫连玉一样,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赫连玉的心连带着他的眼皮都重重一跳。
他心里惴惴,害怕面前的几人发现他的身份,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大漠,不敢再看面前的三兄妹。
“既然你没有选择做出赫连玉那般的懦夫行径,如今又为什么在这里哭天抢地?”
“我!”
欲谷明气急,却只吐出来一个字。
她的目光一转,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赫连玉。
“你是谁?”欲谷明厉声问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赫连玉身上。
赫连玉回过神来,立刻滚鞍下马,站到了三人面前。
“我在大漠中迷路了,多谢涉王子相救,借我一匹马,同去天山。”
欲谷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丑态和窘态,都被这个外人看见了,一时间恼羞成怒。
赫连玉只见一个巴掌就要落到自己的身上,连忙向旁边一躲。
这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欲谷明没想到这个人还敢躲,怒气更盛。
她朝四处张望,抽出了邻近马背上的马鞭,抬手便向赫连玉抽来。
赫连玉只能就地一滚,摔在了沙地上。
这些日子里他怎么一直和马过不去!
啪!
鞭子打在黄沙里,掀起了一阵沙。
旁边的马儿受惊不已,眼看就要乱起来。
赫连玉还在地上打滚,根本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马儿踩中——
“拉住马!”
“别动!”
“吁——”
一阵喧闹过后,赫连玉正躺在几条马腿中间。
他身上布满了沙尘,喘了两口粗气,收缩了自己的四肢,从马肚子底下爬了出来。
这一遭,真是,无妄之灾。
无论他刚才如何同情这位公主,现在……
他立刻窜了出去,扬手便要同欲谷明打一架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更何况他并不是什么卑贱的人,怎能任由别人殴打?
这一刻,赫连玉已经把自己肩膀上的重、男女之别和什么劳什子的不能暴露身份,都忘了一干二净。
他气急了的样子实在可怖。
欲谷明没想到他敢还手,只能凭借下意识闪避。
欲谷涉和欲谷津站在赫连玉的身后,他们拉着马,看不到赫连玉的表情。
一时间竟没人反应过来赫连玉要做什么。
赫连玉拳头举到半空,所剩无几的理智倒是回笼了。
他化拳为掌,掸了掸自己身上的沙。
欲谷明倒是因为自己的闪避动作,摔在了地上。
现在,不管是多么恼羞成怒,她的气也因为恐惧消散了。
“阿明,怎么回事?”欲谷津走上前去,扶起了妹妹。
“没……我没事。”
欲谷明挣脱了欲谷津的手,最后看了一眼还在拍土的赫连玉。
那人蓝色的眼睛低低地垂下去。
半张脸藏在暗处,半张脸在日光下。
比起刚才举起拳头要揍人的模样,倒显出了几分阴狠来。
她不怕明的,就怕人来阴的。
赫连玉拍完了身上的土,抬头看了一眼欲谷明。
这一眼没有什么,只是很平静的一眼。
欲谷明的心居然害怕得跳了起来。
以至于她明明可以告诉两位哥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一刻,她竟说不出口。
欲谷明按下了自己的心跳,重新坐回了轿辇上。
这一回,轿辇内竟然没有哭声传出。
欲谷涉大为惊讶,问赫连玉:“你做了什么?怎么让她安静下来的?”
赫连玉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欲谷津命人收拾了打翻在地上的饭盒,又让人重新准备了一份新的饭食。
队伍总算又可以启程了。
重新上马后,欲谷津便稳稳地走在了欲谷明的轿辇旁,没有再离开半步。
欲谷涉和赫连玉仍然走在前面,赫连玉落后欲谷涉半个马头。
他们沉默地翻过了两个沙丘。
赫连玉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还好吗?”
欲谷涉仍然目视前方:“很好,怎么问这个?”
“看你很久没说话,随口问一句。你没事就行。”
欲谷涉听到这句话,叹了一口气。
“家中无人愿意她去和亲,只是形格势禁——上一个是夏族,下一个又是谁呢?”
“西域各部,并不是人人都臣服于宋国,就是宋国要打仗,其他部落首当其冲,和归顺的欲谷部并无关系。”
欲谷涉嗤笑一声。
“夏族一败,西域各部无不臣服——归顺的人多了,我们又有什么特别的?”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而后宋军又至,欲谷部该如何?”*
欲谷涉马鞍里的狼牙弯刀出鞘三寸。
“你是谁?”
赫连玉沉默。
“你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儿子,能想到这些吗?”欲谷涉问。
赫连玉点头:“能。每个人都能想到这些。”
弯刀入鞘一寸。欲谷涉的警惕的表情消下去一分。
“这话,莫说是我,便是我原来乡里六岁的黄口小儿,也是知道的,王子亦心里明白,又何必装糊涂呢?”
“那依你说,该如何?”
赫连玉看着欲谷涉出鞘弯刀上的寒光,直言不讳。
“只盼西域出一能人,可令诸部诸族俯首称臣,团结一心,对大宋便可转败为胜。”
弯刀彻底入鞘。
欲谷涉大笑起来,他仰起头,络腮胡直直地冲着天上。
“赫连风、赫连灼,算不算你说的能人。”
赫连玉目光闪烁:“他们都很厉害。”
“但是还不够厉害,是不是?”欲谷涉问。
赫连玉犹豫着点了点头。
欲谷涉摇头:“你见过宋国的太子吗?”
“没有。”
“你要是见过,你就会知道,夏族的赫连风与赫连灼,根本什么也不是。”
哪怕赫连玉已经从西王母那里听来了宋国太子将来的伟业。
在听到欲谷涉如此不加修饰的夸赞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真有那么神?”
欲谷涉点头,想起来几个月前密探的回报。
那密探在玉泉关外,亲眼目睹了李玄昭斩下赫连风头颅的那一战。
密探回欲谷部禀报时,欲谷涉也在场。
哪怕未曾亲眼得见,欲谷涉也要吓破胆了。
“宋国太子,如日光辉,天下战神,当之无愧。”
*:化用自苏洵《六国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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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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