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温暖。恍惚里,有一双手把我捧在怀里,轻轻地,珍惜地,梳顺我的毛发,一点一点将他的体温输送给我。声音清润稚嫩,让我心安。再睡一会儿,好累,好累。
喉间的银针不知何时被细细地拨弄着,一小阵的刺痛让我浑身难耐,他环抱的手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小猫,你很痛吗?抱歉,抱歉,是我弄疼你了。“
我尽力地想睁开眼睛,但只能忍痛活动酸涩肿胀的眼球,原来我已然昏迷如此之久。日光刺目,如飞电般穿袭,又一次正中朦胧中她的空荡心房。那个为我挡下致命之箭的她,真是愚蠢。明明妖物狠毒,自私为己,从不敢赌一次涉险,赌一段感情。明明她自己也为妖,却还是为我挡了那一箭,难道只因一句姐姐,一场妖与妖之间的相依?可是钦儿,我不值得。
纯正的两尾猫妖,生来无心无义,无情无惧,不是吗?
冷意横生,我的血液仿佛又能够旁若无事地流动,至少我还好好活着。纵这伤疤存在,可于我们妖而言,不过是短短的万分之一。我明白此时自身的法力无法支撑自己恢复人形,便勉强地眯眼,借着林间叶片倾洒下的点点光芒,偷偷看那个袖口粗糙磨得我耳朵生疼的男孩。
他很瘦,很穷,是个小和尚,约莫**岁模样。眼睛很干净,温软无害,貌不惊人。
我讨厌被人触碰,尤其是男子。他们大多见色起意,欲求不满,大多朝三暮四,自负可笑。他或许是帝王少将,或许是乡野莽夫,却从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和尚。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尽管这个怀抱温暖的像前世主人的一样。
“小猫,别动哦,这个东西若是不处理,你没办法再好好发声。”
他顾不得我的挣扎,按住我的左手愈发使劲,右手如一把匕首一样就这样直直地伸向我的喉间。滚开!
背脊的两尾痕迹骤然发出微弱的红光,将林间的暖阳染上血色,甩开的黑尾“啪”地将他整个人打翻,我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我眼中的血色和杀意。因为他仅仅是强撑着直立上半身,闭目合掌,似在自语些什么,却是字字如珠玉般动听的声音“对不起,弄疼你了,愿佛祖保佑你,阿弥陀佛。”小和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太合身的宽大僧袍恰恰盖住了他刚刚翻身扭到的脚踝。
那是我第一次,对人施法有了无措之感。背部红光渐暗。
“小猫,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此物若一直不除,你便难以正常发声,往后又该如何去寻你那些家人同伴呢?”话音未落,双目相对。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这世上若果真有那爱众生的圣人,应该就是这样,脆弱,干净,悲悯。
那天我被他放在身后竹编的背篓里,颠簸着,倚靠着。顺着上山的路愈发难走,草药和柴火时而摩挲我的身体,我却难得得不觉难受,傍晚的天色总是金茫茫得令人眩晕,模糊的暖意催发倦怠的情意,逐渐闭上的双眼唯一记住的是小和尚还不甚宽大的肩。
还是靠不住,真颠。
小和尚自顾自地说话,应是对我讲着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傻,竟真的对着一只猫喃喃,不过声音清润还夹杂着上山喘喘的气声,很适合我休息。只在隐约里听他说师父年纪大身体也不好了……寺里的人们少了好多,他最喜欢的四师兄也下山了……他说希望佛祖保佑师父快点好起来……他说他不想下山,因为没有挂念的人……他问我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家,都有来处……我不耐烦地喵了几声,他便噤了声。
真的挺啰嗦的。
等到我再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偌大的竹林,盘蜷的身体能明晰地感受到冰凉的石板路。陌生的地方令我一下子清醒,背脊猛地弓起,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乖,别怕。”小和尚一手揉着惺忪的眼睛,半梦半醒地唤道,“小猫,对不起啊。师父不让私养动物,我没法带你进僧房。你在此等等,我去别处给你安置地方。”说罢,他就跌跌撞撞地往台阶上走去,天色昏暗,小和尚被衣衫绊住,正正地摔了下去,闷地发出“哼”的一声,然后又迅速旁若无事地爬起来,小跑离开,头是一下没回。我略有些诧异他的平衡力,从他似乎揉着鼻头的背影,暗暗笑出了声,真是傻得可以了。
沿着台阶向上望去,是一派灯火通明。熠熠的火光照亮正殿中央供奉的释加牟尼,佛身通体金色,端坐其间九瓣金莲围绕。阿怜曾经路过许多山庙神府,从未驻足相望,此间却因失去的钦儿,一如每一个人间信徒那般,仰望着神佛。大佛,倘若真的可以以命换命,请让我换钦儿生吧。阿怜学着伏下身体,一双猫眼如石,渴慕地向上仰望,却丝毫听不见这来自上天的指引。此生为妖,原本不该有这祈愿的奢望。阿怜继而扬起头颅,凛然地站立起来。正欲转身离开这正派的大道,却被一声熟悉的呼唤,拦住了。
“哒哒哒”阿怜听着脚步愈来愈近,心里却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望向那双天生仿佛就会爱人的眼睛,阿怜只希望所有的神都应像他一样,尽管是不相知的万物,都会尽力倾听他们的善念,即使这个事物生来带着不为人容忍的怨。小和尚像是得知阿怜一瞬间的失落,来的突然,来的恰好。
往后的一个月,阿怜都待在小和尚身边。听他夜半诵经,晨曦鸣钟,看他在细雨里清扫打落的树叶,在蜿蜒的山道里轻拂去石像上的灰尘。他就像以前主人闺阁里的话本中写的僧人一样,干净无尘到能被一只小小的蚂蚁亲近。他总是匆匆地忙前忙后,帮师兄搬书,陪师弟守夜,单薄的身子骨在临冬的寒风中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明明看上去只有**岁的身体,年纪其实已然有了十二。阿怜总是在清晨、正午、日暮守在僧房后方的围墙外,一棵冬日正橙红的柿子树下,打着盹,毛茸茸的黑尾被小和尚养得更有光泽。
没有抓捕,没有杀戮,没有夜晚扬起的粗沙,阿怜仿佛又回到前世那段转瞬即逝却足以囊括她两世所经之甜的日子。
“你知道吗,我其实没有家了,所以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早日下山,寻你家人。神佛慈悲,会保佑你的。”
那一天的夜,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星星、扬手便可摘下的香柿子,和白日清扫了半壁石窟累得上身靠在围墙上的小和尚。阿怜透着澄澈的星光,瞧见他清晰的印堂,眉骨、明眸、丹唇和脖颈。
“我应该这辈子只会守着这里,守着师父。小猫,你如果愿意,就代我去看看四师兄情愿抛下我们也要去看的山河大川,云卷云舒吧。”阿怜怔怔地看着他侧头的模样,回神已经对上他奕奕的神色。
阿怜不明白外面有什么好,明明只有相互欺骗的人、相互算计的局还有很多很多难过的事啊。可是她不忍心对着这双眼睛扫兴,也许正是因为他未见世人,才能平等地爱着他们吧。阿怜小步挪着步子,把小脑袋埋进小和尚的衣衫里,撒娇地拱了拱,细细地应声。小和尚浅笑着,又侧过头,看那漫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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