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昱出关那日，恰逢霜降。

后山的缥缈阁前，霖墨从晨光微熹一直站到了日上三竿，才在一片寂然中隐约听见了一声极轻的木门被拉开的声响。他下意识的抬手搓了两下胳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门响之时，突然觉得四周愈发冷了几分。

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见一道温沉嗓音说：“霖书今日可有消息传回？”

霖墨猛的放下手转过身，也顾不上周围的寒意了。

他看见缥缈阁的门大开着，闻昱就站在门口，一头墨发束在脑后，身上是玄色绣暗纹的长袍。霖墨上前两步，垂首行了礼才答他：“公......大人，今日晨起便收到了他的信笺。”说着便抬手呈上一枚细小的竹筒。

霖墨暗道自己脑子跑不过嘴，总也改不了口。他与霖书二人自入云栖宫便跟在闻昱身侧，这声“公子”叫了近十年，都成了习惯。不过闻昱对此似乎也不怎么在意。

闻昱垂眸看完了那一小卷信笺，面上的神色倒是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边抬步往寒星水榭的方向走边淡声吩咐：“让霖书继续留在灵州，护好陆云征，可千万别叫他出什么岔子。”

霖墨低声应下，跟在他身后拐进了岚风小筑。

无忧一早起来便想去缥缈阁门口等闻昱，可缥缈阁到底是云栖宫的禁地，于她还是多有不便。就连闻昱闭关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偌大的云栖宫，也只有霖墨能三不五时的去门口送送物件和消息。

她倚在这庭中的秋千椅上等了大半个上午，期盼的目光都要将小筑门前的青砖盯出个洞来。这会儿看见闻昱从小筑门口进来，无忧一溜烟儿的跃下秋千椅，几步跑到闻昱身前。

“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脆亮，脸上的欣喜之色叫闻昱的面色也柔和了不少。闻昱慢慢蹲下身，看着无忧清亮的眼睛，轻声同她说：“无忧，我想同你要一样东西......”

无忧眨了眨眼睛，旋即从颈间取下那枚铜币，小心翼翼的放到闻昱手心。

闻昱垂眸轻轻将掌心里的铜币拢住，默了片刻才道：“无忧，这枚铜币是她唯一留给你的，若是......”

“哥哥，我们会接回阿姐的，一定会。”无忧伸手握住闻昱虚攥的手掌，却被这人手上的凉意惊了一下。

闻昱眼睫颤了颤，继而抬眸朝她笑了一下，不动声色抽出手帮小姑娘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好，千梦呢？”

“这儿呢......”

闻昱话音刚落，千梦便捧着个精巧的手炉从屋中出来，她适才走到外间时恰好听见闻昱那声询问，这会儿正边走边懒懒的应他。

闻昱将那枚铜币小心收好，缓缓起身看着一袭紫衣的千梦将那个手炉塞给无忧，听她咕哝着：“天儿冷了，还非要在这庭院里吹了大半天的凉风，真不怕生病......”

无忧双手拢住手里温热的暖炉，抬脸朝千梦抿出一抹讨巧的甜笑：“千梦姐姐，我知道错了。”

千梦轻叹一口气，满面无奈的伸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无忧虽被凌芜托付给了闻昱，可闻昱毕竟是男子，多有不便。自凌芜离开昭京之时起，便一直是千梦陪着她照顾她。无忧性子乖，长得也讨喜，彼时凌芜离开后闻昱昏迷，千梦愈加心疼悲伤无措的小姑娘。

好在后来闻昱带无忧回了趟风焱村，小姑娘才重新有了些从前的欢快模样。虽然这一大一小谁也没说，但千梦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闻昱，”千梦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到闻昱冷毅的脸上：“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闻昱颔首道：“我要离开一阵子，劳烦你留在云栖宫保护无忧。”

千梦闻言愣了一下，问眼前的人：“要去多久？”

“顺利的话，月余便归。”闻昱又转身吩咐霖墨：“你留在这里，我出关的消息暂时不要外传，山下的阵法能保露微山安宁。”

三人皆未料到闻昱刚一出关便要外出，只得楞楞的应下。眼瞧着闻昱修长的手指虚空画了几道，身影便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走得这么急......”千梦嘀咕着，一低头对上无忧的眼睛：“他刚才说了去哪儿没......?”

无忧不由自主的看向霖墨，须臾，两人齐齐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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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之滨，临涯村近两日添了几分热闹。

这会儿日头刚升起，岸边几个理着渔网的村民正小声议论着。

“伍叔，以前怎么没听说林老丈家有这样贵气的朋友？”

“是啊，看这气度，还有那身衣服......”

被叫做伍叔的中年汉子远远的看了眼那头正摇曳启航的船只，低声同身边的几个人说：“哪里是朋友，那位郎君之前也来过咱们村，说来.....快两年了。那次林渊那小子便跟着出了海，所以这次人家是特意来找他的。”

这几人口中的郎君正是数日前离开露微山的闻昱。

闻昱前天夜里到的临涯村，进村时恰好遇上林渊。对这位救命恩人，林渊印象颇深，当即便将他请回了家。林渊家中只剩祖父和他两人，饶是有心招待，一时也安排不上。好在闻昱并不在意这些，只将自己此次的来意告知了祖孙二人。

他要出海，这趟来临涯村便是想租赁船只，再请上一位水性好的向导。

林家祖孙俩听完，当即表示家中的渔船可以借给闻昱，而向导，临涯村里可再没有谁比林渊熟识水性了。

上次出海回来后，林渊带回了父亲的遗物，祖孙俩将东西葬在了林渊母亲的坟边。海中既已无鬼船作祟，林家便去附近的镇上定制了一艘新渔船。这两年的时间里，林渊每逢天色晴好便要早出晚归的出海打渔，祖孙俩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

这会儿听闻昱说要出海，且还是要去当年那片地方，林渊便一口应下了。第二天，林渊便将家里的渔船仔仔细细的反复检查了一番，到底是花了不少银钱特意定制的，用了这么些时日倒也没什么需要修缮的地方。

二人出了海便朝着记忆中的那个方向行进，今日倒是天公作美，一路都很顺利。林渊驾着船，目光几次飘向立在船头的玄衣郎君身上。不知为何，林渊总觉得这次再见到闻昱，这人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

一直到夜色渐起，林渊才又听到闻昱温温沉沉的嗓音。

“林渊，我要下去寻样东西，你且将船停靠在附近那座礁岛处歇歇。”

林渊看了看右前方，果然瞧见一小片礁石区，他略一思忖：“好，那我便将船停在那边等您回来。”

闻昱回过身，朝林渊走了几步，抬手给他留了道驱邪符，然后便径直入了水。林渊望着水面漾开的一圈圈的波纹，抿了下嘴，默默地将船靠到了那片礁岛旁。

今夜月明星疏，风平浪静，万望郎君心有所成，一切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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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昱入了海，便一路往下坠。他身上有千梦给的那枚鳞片，比之陆上倒也没什么区别。

很快，他便寻到了那处布满船只残骸的沙地。

闻昱稳稳的落在那片沙地边沿，望着底下那片黑水渊的眸光渐沉。他缓缓抬起双手，宽大的袖袍被阵阵水流激荡出了几分飘逸感。闻昱双掌交错于眼前，又倏地翻转分开，在他眉心处竟隐隐显现出了一枚古朴的纹印，幽幽的闪着蓝色星芒。

上一次，他同凌芜是借着巨妖身上的锁链才寻到归墟，如今锁链早已被毁，想要再入归墟便只能寻别的法子了。闻昱想到了玄武印。

闭关一年多的时间，他日夜苦修，终于能与那股神力相融。而此番重回北海，不仅是为了查看玄武大阵的情况，也为了入归墟国寻一样至宝。

燧明古卷给了他希望，若是他能寻到焰心莲，便能借着引魂阵换回凌芜。当年的巫婆婆手中有朱雀羽，如今他只能寻到秘闻中的神族秘宝——焰心莲，才能在引魂阵生效后替凌芜重塑血肉。

据燧明古卷记载，多年前这神族秘宝便是随神木沉了海，坠入了归墟之国。

闻昱抬指轻触眉心，衣袂翻动间，便有一道晶蓝星芒忽的飞入脚下的黑水渊。闻昱一跃而下，循着那道星芒在寂寂无声的暗黑水渊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见了那道高耸于水中泛着微光的屏障。

闻昱穿过那道屏障，归墟之国依旧稳稳的立在那方大阵之后。他缓步欲朝阵眼处走。这次，大阵并未迸发杀意，只是缓缓的现了形迹。闻昱站在阵眼之上，目光被脚下赤金色的大阵擭住，脑中忽的划过凌芜那时同他说的话。

她说：“我不愿让机缘之说成为你的命数......”

她说：“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凭自己破开封印，又或者我不在了，封印消失，你再重新思量是不是真要接这担子......”

片刻之后，闻昱才喃喃道：“凌芜，你竟做到了这个地步......”

寂沉的水下世界里，闻昱的嗓音听起来又低又哑，还染着几分湿意。

原来她给自己留下的，一直是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