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每晚的补习就这样又恢复了起来。

不过这次苏沐的任务目标变了，以前他每晚在这学习只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成绩，现在每晚他坐在这儿，除了学习之外，还有一件同样重要的事，那就是想办法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跟高鹤成为真正的朋友。

于是每天学习之余，苏沐都会想尽办法地逗高鹤开心，有时是讲学校同学的八卦，有时是讲自己从网上看来的笑话，有时分享自己看到的搞笑的视频，几乎每一个都是他前一天晚上自己在家对着年年演练了无数遍的。

他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逗高鹤开心，但是却眼见着高鹤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

手抖由原先的三五天一次变为两三天一次，有时候甚至给苏沐讲着题原本舒展的眉毛就开始皱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气息的明显不稳，以及时不时出现的恶心干呕，每当这个时候，高鹤都会背过身去，将一切不舒服都消弭在自己的隐忍里。

然后再转过身来，假装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给苏沐上课。

苏沐看得揪心，虽然判断不出他的症状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却也明白一定不轻。

于是每次看他这样，苏沐都会试探性地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呀？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但每当苏沐这样问时，高鹤都会立刻收敛了神色，假装若无其事地给他继续讲题。

每到休息时间，高鹤就自己出去，起先苏沐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然后才发现他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上次苏沐带他去的天台抽烟，原本还会将身上的味道收拾干净了回来，后来回来的时候总是带了满身的烟味。

苏沐发现，自从上次在自己面前抽过烟之后，高鹤渐渐地已经再也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抽烟这个事实了。

但是每当苏沐提出想要跟他一起去，高鹤总还是会以各种理由拒绝，一会儿是叫他继续在这里做题，一会儿又是叫他预习昨天的功课，总之只有一个宗旨，那就是不让苏沐跟着自己去。

苏沐害怕自己太过急切地接触会让他反感，于是大多时候也都顺着他，高鹤去楼上抽烟，他就坐在书桌旁边看着窗外黑漆漆夜色里零星的灯火瞎琢磨。

一边想着这会儿高鹤在干什么，身上痛不痛？一边又在想自己究竟怎样才能走进他的生活，了解他的全貌，在他生命即将完结的最后两年里力挽狂澜，改变他必死的命运。

总之全是关于高鹤的。

有几次苏沐也偷偷溜上去看过，却也只能看见高鹤俯身靠在自己靠过的那面矮墙上，修长的手指夹着火光晦暗不明的烟头，看着对面山上黑漆漆的一片，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烟。

谁又不知道吸烟不好呢，只是这时候的他们都还不知道怎么将那些刻在高鹤生命里的痛楚抹去，所以也便放任自流，任凭烟草来麻痹自己罢了。

这时候高鹤仍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黑暗里无法自拔，而苏沐也还没发现高鹤在自己心中那不同寻常的分量。

所以他们尚且生疏。

一直到这一天，苏沐站在顶楼的楼梯间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勇敢地走了出去。

高鹤听见脚步声，眯着眼睛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目光失焦地在他身上转了好多圈，最后才落到苏沐脸上，终于一下子惊醒过来。

“苏沐？”有些眼里的语气，高鹤明显是不认可苏沐这个举动的。

“看你这么久没下来，我上来看看你。”

高鹤转过身来，背靠在矮墙上，深吸了口烟眯着眼睛看着他，眼睛里面的审视毫不掩饰。

“刚才叫你做的题都做完了吗？”

“早就做完了，我有高老师你教我，那肯定是进步神速。这点儿题目，难不住我的。”苏沐不以为意，仍旧笑着说些俏皮话，脚步坚定地朝高鹤走过去。

高鹤点点头，见苏沐走近，微微侧头避开苏沐将口中烟雾吐进了风里，顺手碾碎了烟头，才复又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苏沐脸上。

“你最近进步不少，学习的时候用点儿心，你会进步更多！”

“好嘞，多谢我家高老师的指点。”苏沐一边笑着，一边学着高鹤的模样，虚虚靠在矮墙上。

“你别离我太近，全是烟味。”高鹤说着，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侧了侧。

苏沐感觉到他的动作，心中莫名一动，却也来不及细想，便开口说道“没事的，吸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连我老爸这个医生有时候压力大了也都会吸两口，我都习惯了。在我面前，你不用为此有心理负担。”

高鹤微微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高鹤。”

“嗯？”

“你最近压力很大么？”

“怎么这么问？因为这个东西吗？”高鹤转过头来，扬了扬手中早已被碾灭的烟头问他。

高鹤问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神色异常平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苏沐还是在这平静之下看出了汹涌来，于是原本演练了千万遍的话也乱套了。

“是，也不是。”此话一出口苏沐就有些后悔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是他还是在高鹤探究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接着说了下去，“其实上次体育课，就是我一个人回教室拿篮球那次，我不小心碰掉了你的书包，然后我就看见了你书包里……”

“苏沐”，高鹤略显冷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神色里是难得的警告。

苏沐一愣，但是他也知道，如果错过这一次机会，自己以后可能再没有机会在高鹤面前说这些了，于是下定了决心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看见了你书包里有马来酸氟伏沙明，后面回去的时候我查了，这是一种治抑郁的药。”

他说得很快，像是害怕再慢一秒就又会被高鹤阻止一般。

高鹤听他说完这话，反倒像是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苏沐，漆黑的眼眸里面波澜不惊，就连说出口的话也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又如何？”

苏沐看着这样的他，只觉得万分熟悉，却又莫名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让他早就酝酿好的话一时间哽在喉头，“高鹤……我……”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患有抑郁症？”苏沐说得很慢，分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但是一放到高鹤面前，他总觉得一万个说不出口。

“噗嗤”一声，高鹤笑了，苏沐一时间听不出是突然的放松还是讽刺，只觉得坐立难安。

“你觉得呢？”

很轻地一声询问，苏沐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在高鹤注视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高鹤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长舒了一口气，才慢慢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苏沐的目光从刚才上来开始便没有离开过高鹤，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释然的话，他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窘迫。

从前高鹤总是高高在上遥遥若神祇，后面苏沐慢慢跟他有些接触了也从来都是觉得他是那种光芒万丈的人，从来没有一次，苏沐在他身上感受到如同此时这般的窘迫。就连上次商场遭遇都不曾。

也许是恻隐之心，也许是人天生的怜悯本性使然，苏沐看着此时面前这个高鹤，仔细想想，竟咂摸出几分心疼来。

也是奇怪。

于是询问的语气也变得轻柔，“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高鹤拒绝的话没有留一丝情面。

“可是……”你跟我说了，我才知道怎么帮你呀。

“苏沐”，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又被高鹤打断，“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苏沐没说话了，倒也不是被高鹤这样严词拒绝的语气吓住，只是他知道眼前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还得要另辟蹊径才行。

于是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不知名的昆虫在这秋夜里不知疲倦地鸣叫。

苏沐低着头假装在看自己的脚尖。

高鹤站远了些，才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将那口烟雾吐进了彼时已经有些微凉的秋风里。

苏沐站在他身后，看着微凉的秋风将他身上黑色的T恤吹得胡乱摇摆，勾勒出好看的身体线条，鬼使神差地，他移动手臂，将自己的身体探了过去。

“高鹤，其实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就是，关心你！”

苏沐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冽，这在微凉的秋夜里，一字一句地钻进高鹤的耳朵里。

高鹤蓦然想起年少时初遇他的场景，落日余晖里，脸上满是污泥的少年人抱着篮球微笑着同他说再见。

“如果你不喜欢，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说这些，我保证。”苏沐说着，乖巧地举起手来做起誓状。

“苏沐”，高鹤侧过头，斜眼睨着苏沐，沉声叫他。

“你说？”苏沐放下手中动作凑近了些，眼睛里面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我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