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明这句话罕见地触动了太子那根凉薄的神经，太子仔仔细细打量李肃明，终于从混沌的记忆里翻出了这个人物。

作为纯阴体制，自从过了十五岁，人们的负面情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涌进他的灵核里。为了防止自己有天起来把皇宫的人屠了，赵九渊十五岁生日第二天就封了自己一部分神识，连带着过去的记忆大部分也被他封了。

所以赵九渊即使想起了李肃明，也只记得，这人从正德十年到正德十二年入东宫做他的伴读，一手字写的还行，除了这些，其它就想不起来了。

晏奚歪了歪头：“殿下，想起来了？”

赵九渊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幕：红衣少年，在杏花树下，冲他歪头而笑：“殿下，送你花！”

赵九渊冷着脸，把这点冒出头的回忆压了下去。

范景行看李肃明恢复了神智，还以为被他大表叔感化成功了，高兴地大声道：“大表叔，你太厉害了，李大哥被感化了，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回来了？”忽然，他想起晏奚说，现在的李肃明已经是个死人，又十分沮丧，“李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晏奚一直看着李肃明，忽然问：“景行，你是不是和你朋友一起来的，你朋友呢？”

范景行一拍大腿：“是啊，我和杨延云一起来的，我们遇到了岔路，分开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不过结界的主人是李大哥吧，他在这里，杨延云应该不会有事吧。”

“不，”晏奚说，“结界的主人，并不在这里。”

范景行：“啊？”

就在这时，地上的李肃明身体开始膨胀，浓黑的血不仅从眼睛里冒出来，还从耳朵、鼻孔和嘴巴里不断冒出来，随着黑血冒出来的还有碎肉和断骨。

范景行没见过这阵仗，声音发抖：“大表叔你说什么，结界的主人难道不是李大哥吗，还有，李大哥这是怎么了？”

晏奚回到了范景行身边，和太子并肩站在一起。

李肃明很快变成了一坨肉山怪物，即便这样，他嘴中仍旧喊着‘殿下’。

“殿下……安康……千秋万……代……”

范景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李肃明杀了诏狱那么多囚犯很可恨，同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在他的印象中，李肃明很爱干净，总是站在殿下和他大表叔的身后，是个面容秀气，性格温和腼腆的大哥哥。

“他被邪灵反噬了。”晏奚说。

这就是堕落的阴术师第二种下场了，第一种是被其他阴术杀死，所以阴术师会给自己设立很严格的标准，因为他们也知道堕落后基本没好下场。

眼前越来越大的肉山已经不能说是李肃明了，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邪灵。但肉山的脸部位置却还是李肃明的脸，昔日清秀的五官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狰狞可悲的形态。

“殿……下……杀……我……杀了……我……”

李肃明想让太子亲手了结他。

范景行悲从中来，冲太子吼道：“殿下！你聋了吗！李大哥在喊你啊！他不想活了，他在求你帮忙！你为什么不理他，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殿下——”

晏奚的手搭在范景行的肩膀上：“景行，别说了。”

范景行抹了一把泪：“我要说！为什么不让我说！太子殿下就是冷血怪物，他比谁都冷血，大表叔，你还是不要和这种人待在一起了，他以后也会这样对你的！”

晏奚轻轻拍了范景行后脑勺一巴掌：“胡说什么呢，我晏奚怎么可能被邪灵反噬？”

肉山的脑袋已经碰到了诏狱的顶部，长满人的四肢的手臂朝他们横扫过来，赵九渊冷着脸，踩在了肉山的手臂上，肉山扬起手臂，想把赵九渊砸成肉末。

赵九渊看着肉山的眼睛，喊了一个晏奚也觉得陌生的名字。

“李舒。”

肉山的动作凝固了一秒，那张还保留着李肃明样子的脸上，慢慢的，怨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解脱般的平静。

“殿下……”

原来，殿下没有忘了他。

*

“一堆垃圾。”杨延云看着李肃明对太子感激涕零的样子，忍不住骂道：“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太子殿下有什么好的，他想帮的人又不是你，他眼里只有那个红衣服的！”

之后的场景变化的非常快，快到杨延云根本抓不住什么，所有的场景就结束了。他所处的地方变成了真正的牢房，地上铺的是臭烘烘的稻草，除了墙上一盏油灯，牢房里什么也没有。

“邪灵到底在哪？”杨延云打开牢门，回到了长廊，长廊已经恢复了原样，前方大约十米的地方是一堵墙壁，两侧是牢房，身后是一条通往楼上的石阶。

杨延云警戒起来，因为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走过什么台阶！

难道他现在还在结界里？

杨延云摸了摸墙壁，墙壁是湿的，诏狱这种地方常年阴寒，寒气积聚化为水汽，附着在墙上。能摸到墙壁，并且能感到水汽，说明他已经从结界里出来了。

“谁？”

一个黑影出现在他前方，身形瘦高，戴着宽大的兜帽，脸上罩着黑布，全身都裹在黑雾里。声音像夜枭的叫声一般嘶哑尖锐：

“四句百非，虚无之道，道超百句。道为真谛，体绝百非。”

杨延云一个字都听不懂。

“第一个祭品已完成，第二个祭品将会在青城山出现。钉子，交给你了。”

杨延云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胡言乱语！你是什么人？”

“以虚无之身，献身虚无。四句百非，如是我闻。”

杨延云现在确定，这人是个疯子。

他不想和疯子废话，一剑刺了过去。下一秒，浓郁的黑浆从蒙面人身体里涌出，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穿进了杨延云的体内！

杨延云身体一僵，接着便失去了神智，倒在了地上。

墙壁的水汽，缓缓凝成一滴水珠，滴在了杨延云的后颈，在隐蔽的地方形成了三滴浓郁的黑点，形状刚好连成一个三角，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

一声“李舒”让肉山的动作凝固了几秒，晏奚趁着这短暂的停顿，飞身上前，利落地割下了李肃明的头颅，用阴火一把烧了。

直到化成灰烬之前，头颅的眼睛还是竭力望着太子的方向，双目圆睁，泪水从眼角滑落。李肃明渺小而卑微的一生，快速在晏奚眼前闪过：

“李舒李庶，哈哈哈哈，他爹给他取这个名字，肯定很不喜欢他。”

“舒儿，怎么了，不开心？跟娘说说吧，不管是谁欺负了你，娘啊，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别叫我这个名字！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我不喜欢，大家都在笑我，笑我是个庶出，笑我的娘是个妓女，笑我爹一点也不爱我！”

“娘，娘，你怎么哭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快好起来吧，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殿下，我叫李舒，但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其他人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我只告诉了您一个人，殿下。”

“殿下，肃明愿为您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殿下，祝您贵体安康，愿您……千秋万代。”

在阴火烧到李肃明的眼睛之前，晏奚伸手，轻柔地合上了他的眼。

头颅彻底消失的刹那，赵九渊吐了血。

赵九渊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浓郁的邪气，邪气像是要拼命从他的脸上冲出来似的，让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同时浮现出黑色的纹路，这些纹路图案诡秘，重复着出现又消失，看起来十分诡异可怖。

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赵九渊的脸阴郁到了极点，眉间生出一层冰霜，染白了他的眉眼和睫毛。

一旁的范景行看出了一身白毛汗，忍不住退后好几步，惊恐道：“大表叔，殿下他……”

晏奚挡在范景行前面，捏住了赵九渊的肩膀，微微眯起丹凤眼，道：“太子殿下，别乱来。”

诡异的纹路消失又出现，霜雪覆盖又消融，赵九渊的脸上和身上都出了冷汗，皮肤愈发苍白的不似活人。冷汗和冰霜将太子漆黑阴郁的眉眼洗练的更加冷厉，比起人，现在的太子更像厉鬼。

晏奚虽然不知道太子此番变化的原因，也能看出太子似乎正在和体内某种力量抗争。他偏头吩咐范景行：“结界消失了，你朋友在底下，你先去找你朋友。”

范景行不敢反抗晏奚，而且他也意识到晏奚在保护他，想让他躲远点。

“大表叔，我在外面等你！”范景行边跑边回头，说。

晏奚对他挥了挥手，姿势十分随意。

整整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赵九渊才压制住体内的邪气，脸上的纹路和霜雪被压了下去，太子脸色苍白地睁开眼，自下而上，对上了晏奚颜色浅淡似琉璃的眼睛。

“……”太子殿下僵着脸，从晏奚的怀里，缓缓起身。

“你没死啊，太好了！”晏奚笑的眼睛弯弯，“你死了的话，我麻烦会很大啊。”

“我不会死。”太子淡淡道，率先往诏狱外走去，玄衣广袖，乌发散落。意识到头发上少了件东西，太子动作一顿，偏头道：“拿来。”

晏奚将太子殿下束发的青玉簪在手里抛啊抛，笑眯眯道：“殿下刚才快死了，却把这簪子死死抓在手里，看来是殿下的心爱之物。”

心里想的却是，太子如此重视此物，说不定里面有什么能够制服太子的秘密，先拿回去研究几日！

赵九渊加重语气：“拿来。”

晏奚当着太子的面将簪子放进怀中，继续弯眼笑：“我瞧上这簪子了，你借我玩两日，三日后定还你。”

赵九渊估计是被他气到了，眉眼笼罩一层寒气，拂袖离去。

晏奚跟上去，手一扬，覆盖诏狱的除恶结界慢慢落下。

冰凉的雪粒子在风中打了几个卷，无声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