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辜[番外]

楚末之时,尸殍遍野。

刘负第一次见齐阳公主是在隰川,彼时她还不是大魏的公主,只是姜辜。

姜辜生得比一般女子要高,身姿俊秀,穿一身干练短打,意气风发得很。

她站在高台上,公然痛斥大楚皇帝骄奢淫逸,昏庸无道,而后鼓动饱受重赋苛税之苦的百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响应起义。

这是个极有趣的女子,野心勃勃,言出不逊,行事叛道,分明乱臣贼子一个,却命占紫微,生帝王之相,让人捉摸不透。

下山历练之前,师父曾对刘负说过,她命中有一死劫,唯有助力明君登极,方可度过此劫。

面前的这个女子,命理与心宿相连,先天寿数不足,虽命中紫微星,但因短寿,绝不会是未来的新皇,仔细想来,其应是与新皇亲近之人。

换句话说,跟着她就能找到未来的新皇。

待姜辜煽动完人心,领着一群和她一起造反的人回驻地,刘负偷偷跟了上去。

她自认为跟踪时藏得十分隐蔽,却不料姜辜带她绕了段路,还直接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揪了出来:“说吧,小娃娃,你跟着我们作甚?”

什么小娃娃,她分明已经十四岁,是她师父都放心让她下山历练的年岁。

姜辜没理会她有理有据的反驳,伸手摘了她戴在脸上的面具,笑道:“分明就是个小娃娃嘛!”

她和谁说话时脸上都带着笑,声音也极温柔,一点不像带兵打仗的人,反倒像个姊姊。

刘负冲上前,抢回自己的面具,直到面具重新上脸,才道明了来意:“小人有些神力,可助足下成就大业,愿成为足下的入幕之宾。”

姜辜笑了几声,问道:“小娃娃,你可知我志向是什么?‘入幕之宾’又是什么?”

东晋时候,征西大将军桓元子意图篡政,其麾下谋士郗嘉宾时常给他出谋划策,两人关系极亲厚。一次王文度与谢安石来与桓元子商议政事,桓元子让郗嘉宾藏庾帷幕之后,议事时风吹起帷幕,谢安石便调侃,说郗嘉宾是桓元子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是要一起谋取天下的人,她的志向也就不言而喻。

刘负道:“小人知道!”

并言之凿凿地说:“小人想做足下帐中谋士,与足下共谋大业!”

姜辜在路边小摊上给她买了块干巴巴的黍饼,便哄道:“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大事要忙,吃完这块黍饼,便早些回家。”

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刘负不满辩驳:“昔日有少年甘罗,十二岁便为卿相,为帝王出谋划策,布局天下。足下以貌取人,殊不知,人不可貌相!”

她直言:“足下靠激起人怒,招揽侠士,筹谋起义,此举未尝不可,只是效率难免低下,等召集足够的军队,实现大业,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小人有一计,可加快足下招兵买马的进度。”

闻言,姜辜笑道:“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她单膝跪下,牵起刘负的手,将她的手背放在额头轻碰一下,再重不过的礼。

她道:“在下姜辜,愿为方才轻看先生的事向先生道歉,求先生谅解。”

姜辜,这是她的名字。

刘负道:“小人刘负,愿与足下冰释前嫌。”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几月后。

刘负在姜辜的引荐下,会见了她的父亲,也就是后来的魏元帝——姜霈。

初见姜霈,刘负便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威压。像是山中散漫的小兽,突然见到了能一口将自己吞下的虎,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惧意。

面前这个人,手持重兵,盘踞河东一带,自立为王。只是这还不够,他想要的,远不止此。

刘负投其所好:“大王意图踏拓领地,激起人怒还不够,还需借天怒。”

姜霈问:“何为天怒?”

刘负道:“小人听闻,天子受命于天,是为天子。天子就须励精图治,造福于民,若懒政怠政,德行有失,势必蒙遭天谴,这便是天怒。

“夏桀暴虐无道,商汤取而代之;商纣残暴无良,文王武王吊民伐罪,周革殷命;幽厉失德,宗周陵迟;秦皇残虐,二世昏庸,陈涉首义,刘项亡秦,皆是如此。”

说的是天子不仁,臣子下人篡政,是理所应当,师出有名。

此言正中姜霈下怀,他若有所思,似乎要被说动:“天怒无形,又要如何让全天下人知晓?”

刘负紧加一把火:“若大王肯帮小人造势,小人愿为大王效劳,布谶纬于天下,收拢人心,只求日后,大王能许小人荣华加身。”

既说了办法,又提了要求。

替人办事,总要说自己图点什么,不然就容易让人怀疑动机。

“你?”姜霈问:“本王为何信你?”

刘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信与不信,做与不做,全凭大王做主。”

姜霈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半月后,姜霈在与楚军作战时元气大伤。

这时候,他终于认识到,也领会到,春秋时期,郑庄公为何假王命以伐不庭;东汉时期,曹孟德又为何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切都是因为,凡谋大业,必要有其名正言顺的理由,正当的名义,不然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为普世道义所不容,自然无法成事。

如今,转变的契机就摆在他面前。

刘负又跟在姜辜身边做了数月的侍者,学会了骑马射箭,也学会了偷奸耍滑,倒是好坏参半。

终于有一天,姜霈接受了她的建议。

她让其花重金,买通一众人,到处编排她的故事,将她的师父说成神仙,而她自己,则是隐世神仙的徒弟,一个窥天机,晓命理的仙师。

待舆论发酵得差不多,她便状似不经意预知天命,假借星象之变,颁布谶纬,暗示大楚皇室命数已尽,新皇出世指日可待。

她故意将姜霈几次行动的地点,模糊地说是新皇出世的方位,再抛出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便操纵舆论,让民众确信姜霈便是新皇。

姜霈的版图越扩越大,大楚皇室则是日渐式微,那些曾经坚定拥护楚室的人,有一大半都倒戈向他,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他没有因此懈怠,一鼓作气,领着千军万马,攻进楚宫,将楚皇虏于马下。

拿下楚皇的当夜,他就在血流满地的楚宫,对跟随他的人行功论赏。

与他出身入死的将领,他封侯;为他出谋划策的谋主,他拜相;生他养他的母亲,他尊为太后殿下……凡是有恩于他的,一个都没落下。

楚皇室皆成为阶下囚,他的子女,便成了新的皇子皇女,纷纷有了封号。

至于刘负,她是最大的功臣。

姜霈一声令下,她便在她十七岁这年,成为了还未立国号的政权的国师。

刘负成了大魏的国师,为了避嫌,她不再自由地出入身为公主的姜辜的府邸。

起初,姜辜还十分不愿,甚至好几次都为此事,与皇帝起了冲突。

可没过多久,姜辜身边多了个男子,便开始乐不思蜀,忘了有她这号人。

重色轻友的本质显露。

其实也没什么,她最初接近姜辜,也只为协助真正的紫微星姜霈稳坐皇位,现在目的达成,姜辜如何,她根本无需理会。

本该如此的。

可她也不知怎的,一个被师父断言冷心冷情的人,竟也生出了几分动容。

她唤住她,问道:“公主近来可还好?”

如此生疏的称呼,姜辜愣了愣,旋即又挤出个勉强的笑:“当然好。”

不好,她一点儿也不好。

姜霈建立大魏,仅仅三年不到,疑心病就已经让他斩了不知道多少开国功臣。

姜辜这个功勋卓著的公主,虽与姜霈是血脉之亲,可也免不了被怀疑。

为摆脱猜疑,她开始无心朝政,做出一心只想与未来驸马花前月下,贪恋风尘的样子。

甚至未婚先孕,引得天下人耻笑。

她的眼睛,曾见过战火中血肉模糊的将士,道路上无家可归的孩童,城门外无人垦植的良田,她曾泣下泪来,誓要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可她现在,只顾贪图享乐。

尽管这些未必是她所愿,可这些,都是她真切做出来的事,荒唐至极。

就像帝王曾许诺她手握权柄,许诺她荣耀加身,许诺她流芳百世,如今却猜忌她,怀疑她,试探她,让她屈服,让她寸步难行。

忘本,当真是一脉相承。

姜辜小心翼翼地问:“我马上就要成婚了,到时候,你能来观礼吗?”

刘负冷冷道:“臣不会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她能看得出,姜辜将她视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可她却没有对其伸以援手,反是冷漠地支起尖锐的背芒,刺痛、伤害姜辜。

姜辜面色灰败,淡淡道:“不去也好。”

昔日的挚友,闹了个不欢而散。

姜辜走后,刘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

她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手心只抓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这是姜辜的命数,她介入不进她的因果,只能看着她,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三月后,齐阳公主大婚。

那是个良辰吉日,一片春景中,姜辜身着嫁衣,起兵谋逆,终被皇帝亲手斩杀。

既不能流芳百世,以不足复遗臭万年耶,这是她的道理。

据说那时,帝王泣血,百花失色。

刘负望着院中,春日过半,仍没有丝毫抽枝发芽迹象的柿树发呆。

这是初到长安时,姜辜与她一同栽下的,短短几载,就已不再生芽开花。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又过三年,姜霈的生命终是走到尽头,油尽灯枯之际,他叫来监修国史,道:

“爱女元元,与朕最是亲近,朕想在黄泉路上见她时,她仍是清清白白。”

元元,便是姜辜的乳名。

他请求史官笔下留情,刮去姜辜犯下的错事。他的功过可叫后人任意评说,可他不想爱女姜辜,被说是妄图弑父篡权的无德无义之人。

他道:“元元昔日领兵作战,英武非凡,朕想让她,重新以军礼厚葬,就追为镇国公主,谥号昭。昭德有劳,圣闻周达,配极了她。”

众臣议论纷纷,思及过往齐阳公主为大魏做过的种种,到底成全了先帝的爱女之情。

宗正寺草拟诏书,昭告天下;史馆大改国史,尘封旧事;礼部大摆阵仗,再葬公主。

姜辜生前没得到的优待和荣光,却在谋逆失败,过世多年,以这种方式得到。

而后旧帝崩世,新帝即位,并追谥其为明孝元帝,庙高祖。

时妖祸横行,天下大乱。

刚即位的新帝焚膏继晷,却还是左支右绌。

他眼下乌青,苦着脸问刘负:“如今天下大乱,国师可有良策?”

刘负埋头苦思三日,提请重组前朝捉妖府,揽招灵力者,平定妖祸。

捉妖府的设立,确实在短时间内解决了不少由妖引发的祸事,但因官府亲自盖棺了妖的存在,便使得其民间假借妖名,故意生乱者多了起来。

于是刘负开始着手改捉妖府之制,对内,她将捉妖府改名广府,下设四司,分管与妖相关的各项事宜,内部订立更为严格的规矩,约束广府官员,形成一套独立御史台的监察纠错系统。

广府从普通官府机构中抽离,并入东宫十率府,既彰显广府与皇室密不可分的关系,以表忠心,又暗抬对储君能力的要求,鞭策东宫;

对外,则宣称解散捉妖府,澄清妖祸传言,将妖从人们眼前彻底抹去。

几年过去,民间,甚至是新入官场的年轻官员,已不信有妖,不知有广府。

与此同时,随广府一起销声匿迹的,还有身为广府令的刘负。

大隐隐于市,这正是她想要的。

只是,她总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一日,刘负批完积攒了三天没处理的文书,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她行至卧房中中央,一面齐身高的宝相花镜前,怀念起了故人。

这面镜子,是姜辜所赠,送东西时,姜辜是怎么说的来着?

姜辜说:“刘负,思来想去,你好像什么都不缺,但今日是我们相遇七年的日子,十分特殊,我一定要送你些什么,想到你府中没有梳妆用的镜子,就命人给你打造了一面!”

然后就抬出了这面有人高的镜子。

那时她说的什么?

她说:“多谢你的好心,但我从不梳妆,镜子于我无用,你拿回去吧。”

平素她出门,面上都要覆一张傩面具,头发不过随手一挽,根本没有梳妆的烦恼。

姜辜走到她跟前,手疾眼快摘了她的面具,笑道:“为何?你生得很好看的,为何总是要覆面示人?你自己不觉得闷得慌吗?”

刘负皱着眉夺回面具,重新戴上,才道:“若被人记住了脸,便容易产生感情。

“师父说,我是个命数不定之人,劫难随时可能落下,最好不要与人太过亲近。”

《妙色王求法偈》有一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说话时,她不忘警惕地盯着姜辜,大概是,生怕她又要来揭她的面具。

好消息是,姜辜没再抢她的面具;

坏消息是,那面镜子姜辜拿来,就不愿拿走,便留在了她这里。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刘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感慨万千。

忽地,她镜中的自己动了一下,一个黑影从镜中逃逸而出,俯在她的耳边吹了口气:

“刘负……”

是妖。

我记得在朱绍侯等老师主编的《中国古代史》里看到过,元代之前,各朝各代的国号都和政权发源地相关,大魏这个国号是脑袋一拍定下的,要圆回来我是拼命想点子_(:з」∠。

小声哔哔:我整的权谋好小儿科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辜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