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影惊风

蔚倾六年,春深。上京。

宫墙内的春色,总像是被一层薄纱滤过,失了山野间的恣意,多了几分精心丈量后的局促。年舒衍执笔立于一面新涂的素壁前,身形清瘦,如一竿凝定的修竹。他眼神专注,仿佛周遭雕梁画栋的繁华都成了虚影,唯有笔下正在勾勒的《西山春狩图》才是真实。

墨汁在特制的颜料碟中浓稠如渊,映着他沉静的眉眼。画笔落下,山石嶙峋的骨架渐显,笔锋藏而不露,一如他这个人。

“年公子,”一个小太监躬着身子快步走来,声音压得极低,“李公公让奴婢来问,陛下书房那幅《骏马图》的旧裱,是今日换还是明日换?”

年舒衍笔尖未停,只在山石脉络处添了一道极隐晦的飞白,口中淡然道:“劳烦回李公公,旧裱虫蠹已深,需立即更换。我巳时三刻过去。”

“是。”小太监应声退下,仿佛只是寻常传话。

唯有年舒衍自己知道,方才的对话里,“骏马图”指边疆军报,“旧裱”指赵党可能进行的拦截,“巳时三刻”则是他需要皇帝牵制赵莀的时间。情报已在无形中传递。

他继续作画,笔下的西山层峦叠嶂,而在那山势走向与林木疏密间,若有精通军事者细观,便能依稀辨出凉州外围某处的地形与水脉分布。这不是简单的山水,这是藏于丹青下的疆域图。

“年画师真是好定力。”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年舒衍回身,微微颔首:“赵总管。”来人是内务府一名管事太监,姓赵,与权臣赵莀沾着远亲,在宫中颇有几分脸面。

赵管事眯着眼,打量着壁画:“画功是越发精湛了。只是咱家听说,凉州那边,西戎的蛮子又不老实了。这春色正好,可莫要让边塞的烽火,扰了上京的安宁啊。”

他话中有话,意在试探。年舒衍面色不变,抬手用笔锋润染一片远云,语气平淡:“总管多虑了。边疆有祁将军这等栋梁镇守,陛下亦运筹帷幄,我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为君分忧了。”

他提及“祁将军”时,语气无一丝波澜,如同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

赵管事干笑两声:“那是自然。祁将军年少有为,自是国之柱石。”他目光在年舒衍脸上逡巡片刻,未看出任何端倪,便悻悻道,“不打扰年画师雅兴了。”

待那脚步声远去,年舒衍才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他垂眸,看向砚台中浓黑的墨汁,恍惚间,似又看到三年前,那个在宫苑角落被宫人刁难,却得一位路过的年轻将军无意解围的午后。那人眉目冷峻,只一句“宫中重地,何事喧哗”,便驱散了阴霾。

他敛住心神,将笔尖探入墨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须藏于这看似平静的墨海之下。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凉州。

此地的风裹挟着砂砾,带着粗粝的寒意,吹过斑驳的城墙和猎猎作响的军旗。祁泩按剑立于城头,玄色铁甲在灰黄的天幕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身姿挺拔,目光越过城墙,投向远方苍茫的地平线,那里是西戎部落盘踞的方向。

“将军,探马回报,西戎巴图部近日确有异动,小股骑兵频繁在我边境巡弋,但尚未越界。”副将陈策快步走上城楼,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祁泩“嗯”了一声,头也未回:“传令下去,各隘口哨卡,警戒提升一级。轮休取消,斥候放出五十里。”

“是!”陈策抱拳,随即咧嘴一笑,凑近了些,“将军,刚收到上京来的军报,顺便……捎来了一些新茶,说是南边的新芽,味儿不错。您总喝那陈年茶砖,嘴里怕是都快淡出鸟来了。”

祁泩这才侧过头,看了陈策一眼。陈策比他小两岁,性格爽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私下里并不拘谨。祁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军中将士皆饮茶砖,我为何饮不得?新茶你留着,或是分给伤兵营。”

陈策早已习惯他的作风,也不坚持,只是耸耸肩:“得,您清高。”他顺着祁泩的目光望向远方,“这巴图,像草原上的饿狼,闻着点腥味就凑过来,不打又不退,真他娘的烦人。”

“他在试探。”祁泩声音低沉,“试探我的耐心,也试探朝廷的底线。”他顿了顿,问道,“上回的军报,陛下有何批示?”

“还是那些话,‘相机决断,勿启边衅’。”陈策叹了口气,“朝中那些大老爷,就知道‘勿启边衅’,也不看看人家都骑到咱们脖子上撒野了!”

祁泩沉默片刻。朝堂上的风波,即便远在边关,他亦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赵莀一党屡次弹劾他“拥兵自重”、“耗损国帑”,陛下虽未深信,却也多有制约。

“慎言。”祁泩打断他,“守好凉州,便是你我本分。其他的,非我等该妄议。”

陈策敛了笑容,正色道:“末将明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将军,最近营中……有些流言。”

“说。”

“说……说朝中有人克扣了咱们一部分冬衣的饷银,用次等的棉絮充数。还有,上次请求补充的弩箭,至今只到了一半。”陈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若非咱们自己还有些存余,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将士们私下里都有些……怨气。”

祁泩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他放在城墙垛口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许久,他才缓缓道:“此事我已知晓。军中严禁议论,稳定军心为上。短缺之物,我来想办法。”

他能想到什么办法?无非是上书陈情,或是动用一些不那么合规的私人关系。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是。”陈策看着将军坚毅却难掩疲惫的侧影,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将军肩上扛着的,远比他们看到的要重得多。

翌日,上京,垧紫殿。

例行朝会,文武分列。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遮面,看不清神情。殿中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议题很快便转到了边疆。一位依附赵莀的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凉州镇西将军祁泩,近日又上奏请求增拨军饷粮草,言称西戎犯边,军备吃紧。然据臣所知,去岁至今,兵部拨往凉州的军资已远超其他边镇,西戎虽有小股滋扰,却未见大规模战事。祁将军屡次索饷,恐有夸大敌情、虚耗国库之嫌,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年舒衍作为低阶画工,并无上朝资格。但他此刻,正静立于殿侧一道纱帘之后,为记录朝会盛况的宫廷画师打下手,研磨颜料,传递画具。他的位置极佳,能将殿内情形听得一清二楚。

他研磨的手稳定如常,眼神却透过纱帘的缝隙,落在那位出列的御史身上,旋即又极快地扫过前方气定神闲的赵莀。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祁将军镇守边关,责任重大。军饷之事,关乎将士温饱与边防稳固,不可不察。赵爱卿,你以为如何?”

赵莀手持玉笏,缓步出列,姿态从容:“回陛下,御史之言,虽有些激进,却也不无道理。祁将军年少气盛,一心为国,或许对敌情判断过于谨慎。然,国库确非无穷无尽。臣以为,当遣一稳重干员,前往凉州巡查,核实军情与军资用度,再行定夺。如此,既可不负边关将士,亦可安朝堂之心。”

话说得冠冕堂皇,巡查是假,掣肘与监视是真。若真派了赵党的人去,祁泩必将束手束脚。

年舒衍眼眸低垂,看着砚台中逐渐化开的朱砂,鲜红刺目。他不能出声,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出列的是御史王庾,他以刚正不阿闻名,是朝中少数敢直言之臣。

“王爱卿请讲。”

“陛下,”王庾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以为,赵太傅所言‘遣使巡查’,看似公允,实则缓不济急!边疆军情,瞬息万变,岂容慢悠悠巡查往复?若因此延误军机,谁人能负其责?祁将军世代忠良,其祖父战死沙场,其父亦为国早逝,祁将军本人自十六岁从军,每战必身先士卒,蔚倾三年平定边乱,功在社稷!如此忠勇之将,若因朝中无端猜忌而寒了心,乃至边关有失,则悔之晚矣!”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引得不少中立官员微微颔首。

赵莀面色不变,淡淡道:“王御史此言,莫非是说陛下与满朝公卿,皆是不辨忠奸、罔顾军机之人?老夫提议巡查,正是为了不偏听偏信,以免有人恃宠而骄,拥兵自重!”

“你!”王庾气结。

“好了。”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边疆之事,确需慎重。祁将军忠心,朕素知之。军饷之事,着户部与兵部再议,七日内,需给朕一个切实的章程,务必保障边军所需,不得有误。”

他将皮球踢回了两部,既是拖延,也是平衡。

“至于遣使巡查……”皇帝略一沉吟,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纱帘的方向,“容后再议。退朝吧!”

宦官尖细的唱喏声响起,朝会结束。百官躬身行礼,陆续退去。

纱帘后,年舒衍默默收拾着画具。皇帝最后那句“容后再议”,以及那看似无意的一瞥,让他明白,陛下暂时不会让赵党的手直接伸到祁泩身边。但这平衡,脆弱得如同蛛网。

他需要将今日朝会之争,尤其是王庾的态度,尽快传递给陛下,并商议下一步对策。同时,也要提醒凉州那边,朝中暗箭已发,需加倍小心。

他端起那碟研好的、鲜红如血的朱砂,指尖冰凉。目光抬起,望向殿外西北的方向,那里,云层正缓缓汇聚。

而在凉州城头,祁泩收到了来自上京的密信。信是陈策送来的,没有落款,字迹是熟悉的工整小楷,只寥寥数语,分析了朝中局势,点明了赵党可能的下一步动作,并附上了一幅看似寻常的《骏马图》草图,图中骏马奔驰的方向与地貌,暗指了西戎可能进行物资囤积的一个区域。

祁泩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带着沙尘的风扑面而来。他握紧了怀中那枚贴身佩戴的、温润的墨玉,眼神沉静如渊,却又仿佛有烈焰在底层燃烧。

山雨,欲来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