埜護洼的军情与请功奏报,由祁泩的亲信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直送京城。与此同时,皇帝关于派遣吢纾王与王庾为巡边正副使的旨意,也已明发天下。
两道消息几乎同时在上京城内传开,局势变得愈发微妙。
赵府书房内,赵莀捏着下人抄录来的巡边使任命诏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吢纾王那个老狐狸,素来不沾是非,皇帝把他推出来,分明是要借他的身份压阵,保祁泩平安。王庾更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有他在,想在巡查中做手脚,难度倍增。
“好一招以退为进!”赵莀冷哼一声,将抄录的诏书揉成一团,掷于地上,“看来,咱们这位陛下,是铁了心要保祁泩了。”
赵管事小心翼翼地道:“叔父,那咱们……是否要通知巴图首领,暂且收敛?”
“收敛?”赵莀眼中寒光一闪,“为何要收敛?祁泩不是发现了埜護洼的粮草吗?不是要请功吗?那就让他‘功’再大一点!”
他踱步到窗前,看着庭院中嶙峋的假山,语气森然:“告诉巴图,祁泩已经盯上埜護洼了。让他……想办法在吢纾王他们到达凉州之前,‘帮’祁泩一把,把这功劳坐实了,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能让祁泩和西戎狠狠打上一场,见见血!”
赵管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借西戎的刀,逼祁泩出战。无论胜负,只要战端一开,赵党便可在朝中大肆渲染祁泩“轻启边衅”、“妄动刀兵”,届时就算有吢纾王和王庾作保,也难堵悠悠众口。若祁泩败了,更是万劫不复。
“侄儿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清曦殿内,皇帝看着祁泩那份言辞恳切、证据确凿的奏报,眉头稍稍舒展。埜護洼的发现,以及陈策、张九等人的功绩,来得正是时候,至少证明了祁泩并非怯战,也非无端索饷。
“祁泩,果然未曾让朕失望。”皇帝将奏报放下,对侍立在旁的李公公道,“告诉舒衍,他举荐吢纾王和王庾,甚合朕意。祁泩这份奏报,也来得及时。”
李公公躬身应道:“老奴遵旨。年公子得知,想必也会安心些许。”
皇帝沉吟片刻,又道:“巡边使团不日即将出发,让舒衍……不必再有所动作,静观其变即可。赵莀老谋深算,此时不宜再撩其虎须。”
“是。”
消息传到画院时,年舒衍正在指点秋时调制一种罕见的青色颜料。听闻祁泩在边疆有所斩获,且陛下采纳了他的建议,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几分。然而,“静观其变”四字,却又让他心生隐忧。赵莀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此刻的平静,或许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他面上不露分毫,只对秋时淡淡道:“此青名为‘天水碧’,需以露水调和,反复沉淀,方得此清透之色。做事如同调色,心浮气躁,则色浊;沉心静气,方能得其真味。你且记住。”
秋时似懂非懂,却认真点头:“先生,我记住了。”
凉州,将军府。
祁泩的请功奏报送出后,他并未有丝毫松懈,反而加强了边境的巡防力度。埜護洼的发现,如同揭开了西戎意图的一角,他判断巴图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几日后的深夜,紧急军情传来——西戎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绕过常规哨卡,突袭了边境一处较小的屯民点,烧杀抢掠后扬长而去!
消息传来,军中群情激愤。不少将领纷纷请战,要求出兵追击,予以痛击。
“将军!蛮子欺人太甚!若不出兵,边民何安?军威何存?”一员络腮胡将领抱拳吼道,双目赤红。
“是啊将军!埜護洼的粮草定然是为大战准备,他们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挑衅!”
祁泩端坐主位,面沉如水。他何尝不想立刻提兵杀过去,以血还血。但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西戎此举,时机太过巧合,就在埜護洼被发现之后,就在巡边使团即将出发之前。
“敌军动向如何?后续可有增援?”他沉声问道。
斥候回报:“袭击之后,敌军并未远遁,而是在边境线附近游弋,似在……似在引诱我军出击。”
果然!祁泩眼神一凛。巴图是想激他出兵,在野外对决。西戎骑兵来去如风,擅长野战,而绪军则更依赖城防与阵型。在情况未明,尤其是埜護洼那片区域虚实未知的情况下,贸然出击,风险极大。
他想起少年时那次因冲动追击而导致的惨胜,想起叔父的藤条和朝堂的嘲讽,想起身上那些早已愈合却仿佛仍在作痛的伤疤。更要紧的是,他想起身后需要守护的凉州城和万千百姓,想起远在上京那个在刀尖上为他周旋的人。
他不能败,也败不起。
“传令!”祁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各营严守关隘,不得擅自出战!加派斥候,严密监控敌军主力动向,尤其是埜護洼方向!遇有小股敌军骚扰,以弓弩驱散即可,不许深追!”
“将军!”那络腮胡将领不甘地喊道。
“执行军令!”祁泩目光如电,扫过在场众将,“妄动者,军法处置!”
军令如山,众将纵然心中不忿,也只能抱拳领命:“是!”
祁泩知道此举会寒了一些将士的心,甚至会助长朝中那些关于他“畏战”的流言。但他更知道,为将者,不能被情绪左右,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保全实力,稳住防线,等待时机,才是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他走到沙盘前,目光落在那个被标记为埜護洼的山谷。
巴图,你想引我出去,我偏不如你所愿。咱们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上京城,赵府。
“什么?祁泩按兵不动?”赵莀接到边关密报,眉头紧锁。这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按照祁泩以往“宁死不弃兵”的性格,面对边民被屠,理应怒而出击才对。
“是,叔父。祁泩只是加强了防守,并未派兵追击。咱们散播出去的流言,在凉州军中似乎也起了一些作用,有些将士私下抱怨将军……畏战。”
赵莀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祁泩的冷静出乎他的意料。这不像那个年少气盛的祁泩,倒像个沉得住气的老狐狸。
“看来,经历了几次朝堂风波,咱们这位祁将军,也学乖了。”赵莀冷笑,“不过,他以为缩在城里就没事了吗?”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既然他不出来,那我们就再给他加把火。让巴图继续骚扰,规模可以再大一点,目标……就选靠近凉州城的几个庄子!顺便,把我们掌握的,关于祁泩身边那几个‘有问题’的低阶军官的线索,想办法‘不经意’地透露给王庾。”
赵管事眼睛一亮:“叔父的意思是,就算祁泩不出战,也要让巡边使团觉得他治军不严,身边藏有奸细,同样可以治他的罪!”
“不错。”赵莀满意地点点头,“双管齐下,我看他祁泩如何应对!记住,动作要干净,不要留下把柄。”
“侄儿明白!”
数日后,安亲王与王庾率领的巡边使团,浩浩荡荡离开了上京,前往凉州。
同一天,年舒衍在画院中,再次收到了林洝传来的密信。信上依旧只有四个字,却让他刚刚稍安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风雨欲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一场春雨似乎即将降临。他轻轻握住腰间的羌笛,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祁泩,风雨将至,你在凉州,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能做的,似乎越来越有限了。剩下的路,真的要靠你自己走了。
而在遥远的凉州,祁泩也接到了巡边使团出发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西戎再次袭扰边境、数个村庄遭劫的军报。
他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天地交界处翻滚的乌云,感受着风中带来的湿润和隐隐的土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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