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恃宠而骄

“老实交代。”他抬手松开绳子,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晦已将早已编好的话缓缓道出:“我杀了王同知,也是从他嘴里得知,地宫里有一只硕大的蚁后,将来会筑巢在青州边关。

“我穿着守卫的衣服混入地宫,提前布置好了火药。那些守卫心思单纯,很好被策反。我骗他们站在祭台上,最终替我们挡了一劫。”

她忧心忡忡地询问道:“这些守卫曾经都是附近的村民,又替我们挡了一劫,官府会给他们的家人发放恤金吧?”

被“工蚁”思维支配的守卫已经不是活人了,她吸食过他们,自然清楚躯壳之中残余的尽是怨恨。她能做的只有驱使他们,作为死者葬身火海。

研究虫卵还需时日,然而她必须当即做出决断。她无从得知,这些外表看似正常的人,回归生活后会有怎样的变数。

没有人敢打保票,他们往后会不会像蚂蚁一样筑巢而居、啃噬堤坝,尸首土葬后,会不会出现异常。

所以,她必须做这个恶人,也为此设计出这个结局,将李灵濯牵入其中,让他有不得不发放恤金的理由。

作为交代,她留下两枚蚁卵虚掩在泥土中。至于那些患了虫疾的人,她留着另有其用。

李灵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嗯。”

见他神色无异,谢晦已继续说道:

“我知道他们烛夜人擅水,刘知府人不错但是蠢了些,我一时半会交代不明白,便仿写了你的字迹,又给青州海防那里递了话,令他们搜查船底,尤其是烛夜抵达的船只。

“光有人搜查还不够,我需要军队。那些官员互相推诿实在是难看,你那玉佩他们也没见过,根本没有威慑力,所以我绑了城中画师的一家老小。”

“谢晦已,”李灵濯直接被她气笑了,“你是强盗吗?”

“你先别气,后面还有更气的。”

谢晦已面色云淡风轻,“你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手里有个御赐之物很正常,所以我让画师给我画了条龙,仔仔细细地刻在我的令牌上。

“当然,我又让官府的人配合我演一出大戏。官兵们假装破门而入,将我当场抓获,又解救了他们一家老小。他们现在对李大人真可谓是,感恩戴德呢。”

李灵濯垂眸看她,半晌才开口道:“龙你都能画出来,你还不敢做什么?”

谢晦已满不在意地说:“既是正事,在乎那些条条框框做什么?你的名号响得很,他们压根没见过什么京官。我那条龙成功唬住了他们,让他们最迟今晚要交出个结果。我想,这会儿也该送到刘大人手中了。”

李灵濯似笑非笑:“万事俱备,你怎么不去造反?”

谢晦已故作惊惧地打量四周,随后凑到他耳边,对他轻声说道:

“王同知布下的壳子凑合能用,李大人大可将地宫里的事情全都推给朝廷,声称圣上昏聩,亲近邪佞,此事你就不是出师无名。

“但是你没有必要北上清君侧,占领青州割据一方便好,此地易守难攻,是块难啃的骨头。百姓们其实对政局也没你想象得那样在意,山谷里的土地不能耕种,你大可分给那些流民,让他们以放牧为生……”

李灵濯越听越恼火,正想出言打断,刚一扭头看她,就瞧清了她脸上狡黠的笑。

“行了,李大人都听一半了,想让我闭嘴,除非给我封口费。”她伸出了手。

李灵濯欲言又止,最终冷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拍进她手里,“在外面,不准再这样胡言乱语。”

谢晦已迅速收走了银票,不过毫无悔改之意。

“我有什么错?是你该反思一下,若不是青州官府督察无力,边境海防松懈,我怎会这样容易得手?你这钦差当得真不是时候,如实上报的话,可要把这群地头蛇得罪透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来到山谷是为了救你,如今倒也坐实了救命恩人的身份,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李灵濯静静看着她,原本想要说出口的斥责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疑惑也只是堵在心头。

“你有没有受伤?”他温声问道。

谢晦已摇了摇头。灵台受损并非皮肉伤,她需要时间修复。

李灵濯的目光不觉间柔和几分:“怎么哑巴了?”

“你方才为什么非要跳出来?”

谢晦已颇感郁闷。

这是她整个计划之中唯一一个变数,还好王同知的那包迷香她带来了,要不然以她灵台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控制得住李灵濯并不好说。

“我做事自然是有十足把握,况且我也明确向你暗示过,你明明不必以身涉险。”她又说道。

李灵濯故作轻松:“纪茶商是个关键人物,我本想着要提他去审讯的,但是现在……死了就死了吧。”

谢晦已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开。

“走什么?我还没说完,真没耐心。”

李灵濯抿了抿嘴,抬手扯住她的衣袖,“我不清楚你的把握与你的目的,不信任你的抉择,况且你无牵无挂,一念之差,阴差阳错,足以发生许多变故。谢晦已,下不为例。”

他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尖锐,却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下不为例”,也没有说出他的担忧。

为他的慌张,为他的后怕,为他那一瞬的惊惧,他不能说。

他目睹过父皇的后宫争斗,知道帝王的偏爱与冷落本身就是错,然而他清晰地意识到,事态似乎正滑向一个难以收场的方向。

正如此刻,他已隐约窥见了那个结局。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预见到了,而如今他在纵容自己,清醒地沉沦。

雪夜里掩埋的东西,彼此争执却又从未点明过的东西,终究于今日展露一角。

“主子。”

他的几名暗卫匆匆赶来,跪在他面前,正准备向他汇报山谷中的状况。

见到他们,李灵濯忽然长舒一口气。然而,谢晦已却轻挑起他的小手指。

李灵濯回过头去,发现这只狡猾的狼终于露出了她的尾巴。

“李大人难道不敢告诉我,你为何如此生气?”她故作不谙世事的姿态,大胆地踩在他的底线上,“你分明生气了,以为我看不出来?”

“就此揭过不好吗?”

李灵濯压低眉宇,深邃的眼睛多了几分晦暗,然而在他有限的疏离之中,夹杂的是几分**而灼热的逼近。“再问下去就失礼了,谢小姐。”

“是李大人自己答得有失体面了。”谢晦已又是一笑,虽是仰视着他,但进退与否悉数掌握在她手上。

“看来于你而言,我不是可有可无的人?”她问。

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倘若让她抓住软肋,会被立刻化为一柄锥心刀,李灵濯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他避而不答:“无论我回答什么,你都能相信?”她并非可有可无,然而这样的问题无论如何作答,都显得过于轻佻,而难以窥见真心。

“不敢说下去了?”谢晦已故作失望地说,“还以为李大人会道出个‘死生与共’,稍稍为我压个惊。”

李灵濯垂下头。看着她那双蛊惑人心的眸子,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她垂首三分。“这句话太假,放在现在还不够格。”

谢晦已笑了笑,凑近他的耳畔问道:“那李大人的‘下不为例’,又有几分是真?”

李灵濯不语,忽然拿起她的手掌,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

恃宠而骄。他什么都知道。

“谢小姐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吗?”他问。

谢晦已想要缩回手心,却被李灵濯重新攥住。

于是,她也无法避而不谈:“即便是‘狗仗人势’,李大人又能容我几分?”

她又近了一步,将手放在他的心口:“我又能将它挖出来几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从不吝啬自己的虚伪,更是将自己的锋利显露无遗。她想借助李灵濯之势,靠近他并非全无目的,而如今她只需要一个首肯。

一如她所料,李灵濯给了她肯定的答复:“谢小姐素来行事无忌,我何曾有过苛责?”

“李大人没想放过我。”

这个答案谢晦已早就清楚,不过是第一次挑明了说。在张宅的那条巷子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伞倾斜了几分,也没有人比她清楚他的炙热。

“你不知道?”李灵濯眉眼舒展,嘴角微微翘起。

“我自然知道。”谢晦已说道。

她知道他们是两个见色起意,而又心怀鬼胎的人,知道彼此都想在对方身上取暖,来捱过冬日的严寒。

“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她又说道。

李灵濯仿佛被她的声音蛊惑,下意识地想要吻向她,却被她轻巧地躲开。

李灵濯盯了那双潋滟芳华的眼睛许久,喉结微微颤动。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在暗卫们惊愕的目光中,他将她拦腰抱起,将她带离那片是非之地,远离了那场山火。

***

夜深人静,寒霜卷土重来。青州城中,却是一室旖旎。

谢晦已微眯着餍足的双眼,青丝早已被汗水打湿。倚在浴桶边缘,微微失神时,她忽然想起这几日的关于他的非议。

面对这双眼睛,她会觉得妖异吗?

水声暂歇,李灵濯伸手将她的发丝掖在耳后,动作极致轻柔:“谢小姐在想什么?”

“在想……”

谢晦已半阖着眼,慵懒的笑意从眼角漫开,吐气如兰:“我很喜欢李大人的眼睛。”

话音刚落,她就发觉那双碧色琉璃染上了欲色,变得更加幽深。

他哑声道:“一句好听的谎话,我很喜欢。”

翌日。

谢晦已缓缓睁眼,只觉浑身酸痛。

某人昨夜似是中了什么邪,非要里里外外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

新伤没有,旧伤倒是不少。他拿着烛火照亮,一条一条轻抚而过,不知发了什么蛇瘟,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攀附而上,非缠着她问个没完。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实话就是了。

甫一转身,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灵濯,你做什么?”

谢晦已先是一愣,随即怒火中烧。

整床被褥将她裹了几圈,外面还用绳带系了个死扣,活脱脱一个捆起来的粽子,怎么动都动不得,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别动。”

李灵濯穿戴整齐,端坐在榻边静静注视她。

“自己说,还是等我问?”他的语气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封冻的湖面,与昨夜判若两人。

谢晦已眯起双眼,面上的疑惑不似作假。

她并不清楚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说起来,瞒住他的事情有那么多件,她还真不知,他究竟想问哪一件。

“好端端的,你搞什么鬼?”

此时的她,倾向于扮演一个无辜被冤枉的角色,弓起身体努力要坐起来,“真是莫名其妙,你想要我说什么?”

李灵濯伸手按住她,随即从袖中摸出来一盒药膏,“刚让府医调制的东西,此物药效极佳。”

说着,他掀开盒盖,捻起一块药膏,伸手要涂抹在她额前。

“什么东西药效极佳?我又没生病。”

谢晦已嗅到了浓烈的药草味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下意识地开始躲闪。

“你心虚什么?”

李灵濯冷笑一声,似是故意要磨掉她的虚张声势,他的手还在她眼前晃了晃。那一声声质问,明晃晃地带着逼迫,却又夹杂着几分戏谑:

“躲都躲了还不招?谢小姐的骨头有这么硬?”

眼见避他不掉,谢晦已故技重施,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趁他倒抽一口凉气的间隙,她带着被褥翻滚几圈,蜷到床榻最深处。

“谢晦已,你真是死性不改。”

李灵濯按住血流不止的手,看着自己旧伤之上又新添一伤,一时间竟是气笑了。“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瞒着我?”

谢晦已调转方向,拧着身体抬起头时,对上了他冷厉而晦暗的目光。

她不甘示弱:“给我松绑,我就什么都说。”

“这种事情上,我从来都不会信你一个字。”

李灵濯阴沉着脸,忽然扯住被褥上的绳结猛地一拽,将谢晦已拖出了角落,而后欺身上榻,连人带被,完完全全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间。

他腾出一只手,态度强硬地将药膏点在她的额头上。

谢晦已刚要发作,可那冰凉的药膏渗入肌肤的一瞬间,却让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就连五官也跟着揪作一团。

“李灵濯,这到底是什么药!”

“驱虫膏。你昨日去了山谷,难免沾染虫毒。”

他语气淡漠,掌心却不着痕迹地覆上她的脖颈,按压住某个穴位,缓缓注入自己的真气,替她逼出体内的虫毒。

真气贯通的一瞬间,谢晦已浑身一颤,犹如炸了毛的小兽,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猛地撞上了李灵濯的额头。

腹中的蚁卵这一刻被他的真气唤醒了。它在她体内翻江倒海,在经脉中四处逃窜,虽说没给她带来多少痛楚,可蚁虫与她同体,又与她心灵相通,此刻它垂死挣扎的绝望,毫无遗漏地传递给她了。

既是它,也是她的痛苦,凝在她双眼,又从她苍白的唇色中缓缓道来。

“住手。”她气若游丝。

李灵濯的动作骤然僵住,随即投去了目光。

那双平日里锐利如刃的桃花眼,此刻竟蒙着层朦胧水光,像雨雾中打碎的琉璃。

他周身翻涌的戾气,终是被她的目光烫得溃不成军。他抬手解开了所有束缚,迟疑片刻后,又怜惜地将人拥入怀中。

但他没有忘却今日这一遭的目的。他的一切提问,只为乘胜追击。

“我不动了。你的脉象昨夜是乱的,可你身上分明没有新伤,你究竟在地宫里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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