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开学的季节,所以人往往容易忽视,热闹过后,将一日冷过一日。
逼仄笼着水汽的卫生间里,叶舒把关璃的T恤使劲拧了拧,却担心现在的气温,一晚上会不会没法晾干,于是从客厅老木柜里翻出吹风机,回到卫生间把插头塞进曾烧焦过所以黑了一圈的插座,站在水池边上,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对着吹。
暖风很快把他吹得热起来,额头都渗出汗珠。
“壮壮,你在吹头发?你不是从不吹头发的吗?”
姥姥的声音在客厅响起,但叶舒只听见声,开着吹风机根本听不清内容,于是关了机子,对外边喊:“姥姥您说什么?”
“我说,这大晚上的使吹风机,别把邻居给吵起来了。”
“哦。”叶舒收了吹风机,又喊了句,“您快休息吧,几点了都。”
“我出来起个夜,你这不占着厕所呢吗?”姥姥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
叶舒刚洗完澡还光着上身,忙套了件背心,拎着关璃的T恤开门出来。少年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刘海儿发丝上的水落下来被睫毛拦住,明亮的眼睛里不掺一点杂质,皮肤白里透着红晕,高高的个头快挨着房顶,背心领子开得很大,干净分明的锁骨下露着白净却有些热红的胸口,上边还挂着水珠。
姥姥瞅了眼他手里的衣服:“这你们新校服?”
叶舒心想要校服能设计得这么酷就好了,只答:“不是。同学的衣服,借来穿穿。您快去上厕所,别憋坏了。”
“你还能有这么好的同学?肯借你衣服穿?”姥姥边嘀咕着边进了卫生间。
叶舒心想可不?还是他姥姥了解他。
这可是他骗来的。
他姥姥家是老楼房,就是一个大门进来有三户人家,共用一个卫生间,还有一家的厨房也在公用空间里,不过他姥姥家是最大户,所以家里头自带一个小卫生间。但是隔音效果就很不好了,毕竟三家的门都是老旧木门。
比如这会儿叶舒就能清晰听到隔壁张大爷家的那条叫臭臭的狗在一个劲儿地叫唤,不知是不是又饿了。张大爷那个抠门的,养狗纯粹是为了看家,却从不让这狗吃饱,平时喂臭臭的次数还没叶舒多。所以那狗见谁都一脸不高兴,唯独看了叶舒会蹦过来摇尾巴。
叶舒找了个衣架,把关璃的衣服晾到阳台上,接着去了厨房,打开食品柜门,就碰了下把手,便沾上一手油,不觉叹了口气。让他姥姥做饭记得开抽油烟机,但他姥姥就是不听,说那玩意儿费电。
他找了根火腿肠,开了家门,臭臭果然就朝他扑了过来。叶舒抓着火腿肠两端,从中间拧断,把肉从塑料里突噜挤出来,搁到臭臭鼻子底下,这小家伙一口下去,差点把叶舒手指给咬了。
“恩将仇报的畜生。”叶舒骂了一句。又把另外一半火腿肠挤到墙角的狗碗里,拎着空了的火腿肠包装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叶舒因为回了趟家所以起得格外早。
但他姥姥已经在阳台上坐着朝楼下发呆。
叶舒抓了书包打开家门,朝阳台喊了句:“姥姥!钱给你放桌上了,药得按时吃,平时注意忌口,别吃糖!还有做饭记得开抽油烟机,别怕浪费电,肺熏坏了再往医院送钱才不值当呢!”
“哎?壮壮你这就走啦?你等等我去给你烙张饼!”姥姥从阳台走进屋来,瞧见餐桌上压在苍蝇罩底下的几张一百块,“说了多少回了不用你给我钱!我自己有。”
“不吃了,我回学校了。”叶舒出了屋,想想又强调了一句,“姥姥,那钱是给你买药的,你自己收好,别耳根子软给人骗走了。”
说完带上屋门,蹲身揉了揉滚在他脚踝上的臭臭,拽开大门离开了姥姥家。
刚好赶上最早一班公交,看来早自习不会迟到,也赶得及去老陈办公室放罚抄了。
破破烂烂的公交车窗直往车厢里灌风,叶舒捏了捏手里用专门的塑料袋装好的黑T和棒球帽,刘海被风吹得在额头上跳舞,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睡着了。
到了学校,刚从楼梯口走出来,就看见趴栏杆上摇头晃脑念诗的杨益达。
“早啊舒,你不是回家了嘛,怎么今儿没迟到?哦!不会也是来背诗的吧?”
叶舒瞟了眼他手里卷成望远镜的语文课本:“背什么诗?”
“就第一节课要抽查的孔雀东南飞啊。啧,人这爱情故事,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看得我都感动了。”
叶舒被他那张强行磕CP的脸恶心到,本来还有点饿,这会儿一下饱了。
“哎!你怎么不理人?”杨益达见叶舒就要回教室,对着他背影问,“你今儿怎么没穿你同桌衣服了?说实话你戴帽子挺帅的。”
叶舒没回头,就应了一嗓子:“谁爱穿那冷血动物的衣服?差点没给我冻死。”说完就进了教室。
可杨益达一扭头就看见他爷爷嘴里的冷血动物走出了楼梯口,那冰天雪地的表情把他冻得一个激灵,于是埋头接着念:“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叶舒走到关璃座位前,把装着洗干净T恤和帽子的塑料袋摆到他桌上,第一下没摆正,于是又调整了个位置,接着身后就传来凳子响。
叶舒向左一个跨步,回了自己座位,关璃接着在他身边坐下。
呲啦一声塑料响,关璃朝他桌上丢来一件还没拆包装的校服T恤。
叶舒:??
“这是我衣服?”他问完就觉得不对劲。
“新的。我开学领了好几件。”
“……”
叶舒伸手抓了抓塑料包装,心想这操作是几个意思。那他旧衣服呢?被这家伙扔了?
虽然明知大概率是进了垃圾桶,叶小不认输还是嘴硬道:“想收藏我的校服可以直说,不用专门拿件新的来抵。我校服挺多的,送你一件不碍事。”
接着见关璃打开了塑料袋朝里边望,又连忙说:“短袖给你洗过。帽子没洗,但我天天洗头,放心没给你弄脏。”
可他话音还没落地,关璃就从塑料袋里抓出那只棒球帽,起身去后排,打开储物柜甩了进去,柜门啪一声被扔上,然后回座位把裹着T恤的塑料袋塞进书包,书包塞进屉肚。
“……”
叶舒虽然已经被这人嫌弃得没了脾气。
但这一刻,气还是很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语文课本,随便翻到一页,对着课文就开始大声念,以此宣泄心中的不满。
“各位先生:现在被葬入坟墓的这个人,举国哀悼他。……”
可他刚念了一句,老沈的声音就从他后脑勺传来:“叶舒你装什么模作什么样!你念的这篇期中后才学!”
叶舒把头往座位后头一仰,第一眼看到的是老沈的鼻孔,嘻嘻一笑:“老师我预习呢。”
“喔唷?这么积极?那一会儿你第一个抽背哈。”
什、么?
叶舒猛地坐直身子,因为没吃早饭,这套动作做下来后有些低血糖的眩晕,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咕咕叫了声。他一手捂着胃,一手往前翻到孔雀东南飞,连要求背诵的段落是哪到哪他都还没弄清楚。
第一个抽他背?直接说第一节课罚他站不是更明白吗?
“老沈,都这么熟了,能不能坦诚点?”叶舒嘀咕了句。
他话刚说完,肚子又叫了第二声。
啪嗒。
一小包苏打饼干从隔壁扔上了他桌子,
叶舒:?
“给我的?”他侧过头问他同桌。
他同桌却头也没抬地答:“你肚子太吵了,管管。”
“……”
叶舒一边心说你让我管我就管?
一边撕开了包装袋。
身体还是诚实地笑纳了这从天而降的及时雨。
填完肚子叶舒觉得浑身舒畅多了,见他同桌拿了个本子起身,连忙从抽屉里拽出昨晚那一摞纸递上去。
“同桌,帮忙一起交了呗。省得我万一撞上老陈,影响他心情。”
关璃伸手接过,却一皱眉:“你没写名字?”
“你写了不就行了。”叶舒两手交叉背到后脑勺,懒洋洋道,“再说了,我怕我名字写得太好看,让老陈看出来,这么丑的公式不是我亲自抄的,那不就露馅了?”
关璃丢下句轻“哼”,出了后门。
第一节课上课铃响,老沈就兑现了承诺。
“叶舒,起来把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那段背一遍。”
叶舒站起身,他现在吃饱了有力气罚站,于是底气十足地答:“老师我没背,教室站还是出去站,听您的。”
他平时也不是跟哪个老师都这么随便,只是仗着跟老沈关系好才敢这么说话,因为老沈跟老陈不一样,罚人的手段单一且没有杀伤力,跟挠痒痒似的。
“出去出去。”老沈侧过头看着讲台地面,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样子,挥着语文课本就把他往外赶。
叶舒从屉兜里摸了本小说,大摇大摆地晃去走廊。
接着老沈的目光就落到这麻烦的同桌身上,他已经听老陈说了关璃比二十班第一多考二十多分的事,所以现在一见到这宝贝心情就格外的敞亮。
于是也出于想给叶舒找个楷模的心态,点名道:“关璃,你来帮你同桌背。”
叶舒靠在走廊墙上,心想什么叫帮我背?难不成他背出来了你能让我回座位?
净骗小孩。
哐当,唧吱——
是拖椅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往后门走的脚步声。
什么情况?
又、来?
这家伙罚站上瘾?
教室里一片骚动。
老沈忙喊:“关璃你?哎?你没背?我也没让你出去啊!”
关璃在后门停下脚步,看了眼老沈,问:“老师我是没背,没背的不用站出去吗?”
“不用不用,回来吧。”老沈朝他招招手。
叶舒自然听清了这番对话,一秒都没耽搁,无比自觉地从后门回了教室,扯开椅子就坐下了。
老沈正在写板书,一回头见教室最后一排多了个人,问:“叶舒谁让你回来的?”
叶舒理直气壮地答:“不是您说没背的也不用站出去?您可不能搞区别对待!”
“就是。”
“对啊,凭什么只罚我们叶子?”
“好学生了不起?没背下课文都不用罚站?”
教室里响起一阵起起伏伏的嘀咕,二班的一屋子魔王都不怎么怕这个嗓门大实则软心肠的班主任。
老沈无奈叹了口气:“行行,你俩今天把课文背一下,我明天再抽。要是明天还背不出来,就都给我站出去。大家翻开课本,今天我们上诗三首……”
叶舒满足地前后晃了晃椅腿,对他同桌说了句“谢啦”。
关璃边翻课本边答:“我什么也没做,谢什么?”
“我谢的是那十遍公式,要不是你我连抄哪些都闹不清,昨晚估计得通宵了。”叶舒靠着椅子,歪着头看他同桌仰头假装认真听讲的侧影。
不料这帅帅的木桩子却突然回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那中午请我吃个饭。”
“嗯?”叶舒一愣,“咱交易里没这项吧。”
关璃提笔在“迢迢牵牛星”的“迢迢”二字旁标了个“遥远”。
叶舒心想原来不是装作听讲,这人一心二用的技巧还挺娴熟,跟他边画画边跟人吵架的本领有的一拼。
关璃眼睛盯着课本,边记笔记边答:“新交易,你刚吃了我饼干。”
“……”
叶舒反手去摸椅背,徒手弹掉一块将脱落的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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