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方延下意识出声道歉,声音因受惊而发颤。
“弄坏了。”他皱着眉,语气沉了下来,“怎么办?”垂目扫过肇事者身上的校服,“一中的?哪个班的?”
父亲咒骂和板凳落下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方延心一横,抬起脸,目光却只敢落在那只飞机上,“我赔你。”
“赔?”
张望摸着被划掉漆的飞机模型,气恼得抬眸去看凶手的脸。却看见她镜片后因受惊而泛红的眼眶。
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变成一句懒洋洋的调侃。
“投怀送抱也不是这个姿势啊,同学。”
方延怔了几秒,脸红耳热,手忙脚乱地想站稳。
“对、对不起!这个挂件……你看多少钱,我赔给你。”
张望看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揪着书包带,连耳垂都红得剔透。心底那点烦躁,逐渐被一种更恶劣的趣味取代了。
他向前一步,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俯身逼近,“是吗?”近的几乎能看清她颤抖的睫毛。他伸手,用指尖轻轻勾住她那副滑下鼻梁的破眼镜,“拿什么赔?你这副眼镜,还没我这挂件值钱吧?”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方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望哥!球赛开始了!”门外兄弟在喊。
张望直起身,将眼镜随手塞回她手里,瞥了一眼她怀里的笔记本,“206的是吧。”语气恢复了疏离。“先欠着。回头想到怎么赔,再告诉你。”
接着转身走开,留下方延一个人心跳失序。
几天后,张望正和兄弟说笑着穿过操场,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206”。她和一个男生站在水房,似乎在为什么事争执。
“为什么不等我?”男生语气很冲。
“是你不等我吧!”她回嘴,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他未曾听过的、带刺的硬气。
张望眉梢微动。停下脚步,目光定在方延身上.
下一秒,那男生把暖壶塞给她,“帮我打水。”命令完便跑了。
她抱着暖壶,又变回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很快,男生举着本练习册跑回来,塞给她,脸上带着点“求表扬”的得意,却偏又故作凶狠,“我的水你是一点没打?”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哪来的?”
男生不理,她声音软了下来,“打打打。”立刻抱起暖壶,带着点讨好,“我弟最好了,全世界最好,大聪明!”
弟弟?
张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身旁的兄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嬉皮笑脸地用胳膊撞了他一下,“望哥,认识?看着挺乖啊。”
他收回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叫什么呀?”
“不知道。”张望顿了一下,只知她来自206。
他原本已经忘了那事,此刻却改了主意。
次日课间,张望踏入206班,如同侵入者,扫视一圈。而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一张皱巴巴的物理卷子拍在她桌上。
“‘欠债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的戏谑,“你的债,我想到怎么收了。”
班里瞬间安静。
方延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不明所以。
“下周一交,帮我写了。”他语气理所当然,“这就是赔偿之一。”
方延愣住了:“作、作弊?”
“谁让你作弊了?”张望嗤笑,“这是‘参考’。怎么,想赖账?”
见方延不说话,他腿一搭,斜坐在桌上。俯身看她,“我不着急,等着你慢慢想。”
这根本不是在商量。
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她低着头,狠狠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冷静。
瞬间的慌乱后,方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等着看热闹的众人。对张望说:“好。”
她接过那张试卷,“但下次……请提前一点说。”
预想中的抗拒或争辩都没有出现,这种沉默的、只敢有一点点反抗的顺从,在他意料之中。
张望扯了下嘴角,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算是默认。
从此,方延以“还债”方式,被迫不定期为他整理各科笔记,帮他写那些他懒得动笔的文科作业。
张望会在他需要的时候——通常是课间,或是放学后她正准备去图书馆的当口——出现在206班门口。有时丢给她一本划得乱七八糟的物理书,有时是一张空白的作文纸。
“重点划出来,明天要。”
“这篇,八百字,议论文。”
没有商量的余地。
“喂,你是不是故意的?字写得这么丑,很影响我学习的**。”张望翻着她花了一周空余时间整理的笔记本,眉头拧在一起。
“不要还我,”方延试图抢回自己的笔记本。
张望挑眉,看着她无意识放出的小小的刺。
他“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将本子塞进自己书包,动作行云流水。“我说不要了吗,你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你还欠着债呢,态度好一点懂不懂。”
两人的交锋渐渐固定成了模式——张望发布命令,方延沉默地接下。他总能找到由头挑剔,而她则在忍无可忍时会泄露出一点微弱的反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周,空气里的凉意渐渐沁入皮肤,昭示着第一次月考的临近。
面对自己弱势的物理,方延几乎榨干了所有午休时间。某个午后,王宁回来取落下的复习资料,空荡的教室里,他看见了那个趴在桌上、眉头紧锁的侧影。
日光斜照,勾勒出她因沮丧而微微垮下的肩膀。
他原想打个招呼,走近了却看到她正对着一道力学题死磕,手下草稿纸密密麻麻写满又一面。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月考前的一次小测成绩发下来。
方延的物理分数,艰难地爬升了一位。在她对着那道终于做对的题微微松口气时,前排的王宁正“恰好”回过头和同桌讨论题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后排的她听见一种更巧妙的解题思路。
他没有看她,仿佛一切只是巧合。
月考的座位按名次排列。方延的物理成绩在几次小测的缓慢爬升后,终于让她从第6考场,踏进了第4考场。
坐在陌生的座位上等待发卷时,她习惯性地打量起桌面。
方延喜欢看桌面,每张桌子都会泄露主人的故事。
有时候桌子的主人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一句话、一幅画,或是几道划痕。方延痴迷于从这些细微的痕迹去想象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初中开始,她养成了这个喜好,为此她曾在初中时神交过一个桌友。
不过眼下的这张桌子太干净了,仿佛主人从没青睐过。
没能在别人的桌上找到的有趣的故事,却在自己的桌子上找到了。桌上的字不是工整地刻写,而是用笔尖随意又焦躁地划出来的:
“喂,好学生。你们班的乔舒悦,是不是只跟年级前三十谈恋爱?”
充满了那个年龄男生特有的笨拙和挑衅。
方延看着这句话,几乎能想象出对方那副又拽又没底气的样子。她拿起笔,鬼使神差,在旁边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写下:“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行,谁想和连名字都不敢留的人谈恋爱?”
第二天她发现下面多了一行更潦草的字,仿佛带着怒气:
“激将法?幼稚!那你呢,你敢留名字吗?”
方延笑了笑,回道:
“不敢。你奈我何。以后写在纸上吧,损坏桌面的人是坏孩子。”
张望在自己家的卧室,翻出书包里那张草稿纸,笑出声来。
考试很快过去,为期2天的桌友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去探究对方是谁,他们换了方式交流。把信放在教师办公室走廊的意见箱里。
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总之直到他们失去彼此消息之前,那个箱子始终没别人打开,成了他们共有的秘密。
意见箱里的留言出现的频率很少。方延每周都会去看一次,方延每周都会去看一次,有时能等到新的字条,有时则要面对空荡的失落。这种隐秘的期待,成了她枯燥生活里一抹独有的亮色。
有时对方会找自己发几句牢骚,有时问问送女孩礼物送什么好?少数时刻对方会透露沮丧,方延猜测大概率是刚被老师训完。
“我觉得,自己就像操场边上那棵歪脖子树,所有人都认为它长得不对,想把它砍了。没人想过它为什么长歪。”
方延认真地回,“长歪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被雷劈过,被墙压过,被坏孩子踹倒过。总之肯定是他们的错,这棵树为了活着,争取一点阳光,努力长了。很难得了。比起砍掉,我更好奇它的故事。”
“ 你是第一个说想听听它故事的人… …傻帽,骗你呢,我可是国之栋梁,怎么能是歪脖子树。”
……
一中的夜晚永远灯火通明,不是学生在上晚自习,就是老师在熬夜批作业、写教案。
这里一直很吵,但这里一直满是希望。
再没有那样的地方了,很多年后方延才意识到。
在满是希望的地方,青春的心跳和懵懂无声发芽,任谁也挡不住。
哪怕是最乖的学生,成绩最好的班级,青春的悸动也是最勾人的话题。
课间操上,徐丽拉着乔舒悦,难掩好奇,“舒悦,怎么回事啊,你跟张望进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这三天两头送吃送喝的。”
乔舒悦笑,“他追,我就得答应啊。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徐丽碰了个没趣,却不死心,晚上回宿舍又揪着方延打探,“你不是跟乔舒悦关系挺好的。张望你也认识,他俩啥情况啊?”
方延正拧着保温杯的手一顿,热水溅了出来,烫得她指尖微红。“我不知道。”她垂下眼,声音有些发干。
她不想打探别人的**,却不想,乔舒悦主动跟她聊了起来。
“我其实也没拒绝他,等他高二分班后能考到跟我一层楼,再考虑。”
想到什么,她皱起眉,“张望这家伙,理科思维简直一根筋,倒是歪理一套一套的,写起检讨来文采斐然。我怀疑他就是再来一年也考不到四楼。”
方延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说,你要去理科还是文科啊。”乔舒悦已经开始准备高二的分班。
“我,还没想好。”
她摸着手里张望前几天新扔过来的物理卷子,迟疑着。
“这几套卷子你解题步骤写清楚一点,好歹让人能看懂啊。”张望抖着手里最新的卷子。
看女孩没说话,他难得地没有催。
方延的名次又退了。
张望是听乔舒悦提起的。
“方延最近状态不太对。听说晚上躲起来哭了好几回。”她语气平和,带着一点规劝的意味,“你适可而止吧。你给的任务已经快把她压垮了。”
张望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别处。
但第二天课间,他还是出现在了206班门口。与往常不同,他没有径直闯入,而是倚在门框上,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钉在那个低垂着的脑袋上。
她正对着一本习题集,背影单薄,肩膀微微塌着,像一株被雨打蔫了的植物。
他走过去,手里的卷子还抖开着。女孩还是没开口,他看着方延眼底的淡淡的青黑。
“最后一次。”张望开口,声音不高,没有任何情绪。
方延这才抬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最后一次”指的是什么。
看着她茫然又带着怯意的眼神,张望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假笑。
“看你这样子,再让你写下去,怕是要自顾不暇了。”他语速很快,字字如刀,刻意切割着某种他自己都厌恶的柔软情绪,“我可不想以后被人说,是我耽误了你。”
他的话像针一样刺进她心里。方延的脸瞬间白了,手指蜷缩起来。
像是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搬出了一个理由,“腻了。老是找你,乔舒悦……都说我了。”
说完,扔下卷子,张望几乎是立刻转身,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的时间。
方延呆坐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慢慢拉过那张卷子。
再也没有下一份任务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某种更深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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