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外有座白云山,山不高却林密,泉眼潺潺绕着青石板路,路的尽头藏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屋里住的是个叫沈砚秋的书生,年方二十,眉目清朗,只是科考落榜后心灰意冷,便带着几卷书、一床薄被,躲到这山中避世。
沈砚秋性子温吞,每日晨起拾柴、午后读书、傍晚浇菜,日子过得像山涧的水,平静无波。他不与人往来,却也不孤单,屋后种着萝卜青菜,檐下挂着晒干的草药,偶尔还能捡到迷路的山雀,喂些米粒便任其飞走。
这年秋末,连日下着细雨,山路泥泞难行。沈砚秋从镇上买米回来,走到半山腰时,见一棵老槐树下蜷缩着个女子。她穿着素白的衣裙,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脸色苍白得像宣纸,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正低声啜泣。
“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沈砚秋放下肩上的米袋,上前轻声询问。
女子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怯生生的神色:“我……我是山下猎户家的女儿,进山采蘑菇时遇上大雨,脚崴了,这小家伙又受了伤,实在走不动了。”
沈砚秋见她脚踝红肿,小狐狸的腿也在流血,便叹了口气:“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姑娘不嫌弃的话,先去避避雨,我再给你和这小狐狸处理伤口。”
女子感激地点点头,撑着沈砚秋递过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回了茅草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两把竹椅,墙角堆着柴火,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草药味。
沈砚秋生火煮了热水,又从药箱里翻出活血化瘀的草药,捣成糊状后递给女子:“你自己敷在脚踝上吧,我给小狐狸处理伤口。”他又找了块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给小狐狸包扎,动作轻柔得怕弄疼了它。
女子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公子心善,多谢了。我叫胡九娘。”
“沈砚秋。”书生报上姓名,转身去灶房煮了姜汤,“喝点暖暖身子,别着凉了。”
胡九娘捧着温热的姜汤,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书卷上,轻声念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公子也喜欢陶渊明?”
沈砚秋有些意外,他以为山野女子不懂诗文,没想到她竟能随口道出诗句。“只是觉得此情此景,与诗中意境相合罢了。”
两人就着窗外的雨声,聊起了诗文典籍。胡九娘谈吐不俗,对答如流,甚至有些见解连沈砚秋都未曾想到。他心中暗暗称奇,只当是猎户家的女儿天资聪颖,跟着教书先生学过几年。
雨下了三天三夜,胡九娘的脚踝渐渐好转,小狐狸也能下地走路了。临走时,她从袖中取出一小袋松子,递给沈砚秋:“这是我上山时捡的,公子不嫌弃的话,就当是谢礼吧。”
沈砚秋收下松子,送她到山路口。胡九娘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不舍,转身跑进了树林,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雾气中。
自那以后,胡九娘便常常来茅草屋探望。有时送些野果,有时带来新鲜的山菌,有时只是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沈砚秋读书。沈砚秋也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会给她讲书中的故事,会和她聊山中的景致,原本冷清的茅草屋,渐渐有了烟火气。
他发现胡九娘有许多奇特的本事。她能在雪地里找到深埋的冬笋,能听懂鸟儿的鸣叫,能在夜里不点火就看清路。有一次,沈砚秋染上风寒,高烧不退,胡九娘连夜进山,采来几株罕见的草药,熬成汤药喂他喝下,第二天他便痊愈了。
沈砚秋心中疑惑,却从未问过。他只知道,和胡九娘在一起时,他很安心,那些科考落榜的失意、孤身一人的孤寂,都渐渐消散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白云山开满了野花。沈砚秋在屋前种了一片桃花,花开时粉白相间,香气扑鼻。胡九娘来的时候,正看见沈砚秋站在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想要描绘这满园春色,却迟迟下不了笔。
“公子在画什么?”胡九娘轻声问道。
“想画这桃花,却觉得笔下的颜色,不及眼前的万分之一。”沈砚秋叹了口气。
胡九娘走到他身边,接过画笔,蘸了蘸颜料,手腕轻转,几朵桃花便跃然纸上。她的画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飘落,连蜜蜂都嗡嗡地飞到画前打转。
沈砚秋看得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九娘,你真是多才多艺。”
胡九娘放下画笔,脸颊微红:“只是从小在山里长大,见得多了罢了。”她抬头看着沈砚秋,眼神真挚,“砚秋,我……我喜欢你。”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素净的脸庞上带着羞涩,眼睛里满是期待。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早已对这个温柔善良、聪慧灵巧的女子动了心。他重重地点点头:“九娘,我也喜欢你。”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锣鼓喧天,只在桃花树下,两人对着青山绿水,拜了天地,结为了夫妻。沈砚秋用桃木做了个简单的发簪,插在胡九娘的发髻上;胡九娘则用彩线绣了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瓣,送给沈砚秋。
婚后的日子,依旧平淡,却多了许多温馨。胡九娘把茅草屋打理得井井有条,屋里总是干干净净,灶房里总有热乎的饭菜。她会在沈砚秋读书累了的时候,泡上一壶清茶;会在他写字写得晚了的时候,点亮一盏油灯;会在他上山砍柴的时候,悄悄跟在后面,帮他赶走毒蛇猛兽。
沈砚秋也不再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会陪着胡九娘去山里采药,会和她一起种庄稼,会在傍晚时分,牵着她的手,在山路上散步,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有一次,沈砚秋问胡九娘:“你以前说你是猎户家的女儿,可我从未见过你的家人,也没去过你家。”
胡九娘的眼神暗了暗,轻声说:“我爹娘早就不在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她怕沈砚秋追问,连忙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今天采到了许多木耳,晚上给你做木耳炒肉。”
沈砚秋见她神色落寞,便不再多问,只想着以后要好好待她,不让她再孤单。
婚后第二年,胡九娘怀孕了。沈砚秋又惊又喜,整日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不让她做重活,每日变着法子给她做些有营养的饭菜。胡九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上也泛起了红晕,整个人都透着母性的光辉。
可怀孕后的胡九娘,也变得有些奇怪。她特别喜欢吃生的鱼肉和野果,有时会在夜里醒来,眼神变得像狐狸一样亮,还会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沈砚秋虽然觉得奇怪,但只当是孕期反应,并未放在心上。
生产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胡九娘疼得满头大汗,沈砚秋在屋外急得团团转,想要去镇上请稳婆,却被胡九娘拉住了。“砚秋,别去,我自己能行。”她的声音带着痛苦,却异常坚定。
沈砚秋只好留在屋里,给她擦汗、递水。半夜时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降生了。沈砚秋抱着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胡九娘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虚弱却幸福的笑容。
他们给孩子取名叫沈念安,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念安长得虎头虎脑,眉眼像沈砚秋,眼睛却像胡九娘,亮得惊人。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一岁多就能说话,两岁就能背诗,而且特别喜欢小动物,山里的兔子、松鼠,都愿意和他亲近。
念安三岁那年,沈砚秋带着他和胡九娘下山,去清河镇赶集。镇上的人见沈砚秋娶了个如此美丽的妻子,还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孩子,都纷纷议论。有人说胡九娘是仙女下凡,也有人说她是山里的精怪,不然怎么会这么漂亮,还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本事。
这些话传到沈砚秋耳朵里,他只是一笑置之。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知道,胡九娘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是陪他过着平凡日子的人。
可没想到,麻烦还是找上门了。镇上有个姓王的道士,自称能降妖除魔,听说了胡九娘的事后,便找上门来,指着胡九娘说:“此女身上有妖气,是狐妖所化,留在人间必为祸一方!”
沈砚秋气得脸色发白,挡在胡九娘身前:“道长休要胡说!我妻子温柔善良,从未害过人,你怎能凭空污蔑她?”
王道士冷笑一声:“是不是狐妖,一试便知!”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就要往胡九娘身上贴。
胡九娘脸色一变,抱着念安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就在符纸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突然身形一闪,避开了符纸,速度快得像一阵风。王道士见状,更加确定她是狐妖,又取出桃木剑,朝着她刺来。
“不要!”沈砚秋大喊一声,扑过去想要拦住王道士,却被道士一把推开,摔倒在地上。
胡九娘看着摔倒的沈砚秋,又看了看吓得哭起来的念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躲闪,对着王道士说:“我确实是白云山的狐妖,修行百年才化为人形。但我从未害过人,我和砚秋真心相爱,只想过平凡的日子。”
王道士哪里肯听,挥舞着桃木剑又要刺来。就在这时,念安突然挣脱胡九娘的怀抱,跑到沈砚秋身边,对着王道士大喊:“不许伤害我娘!我娘是好人!”
周围的人也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胡九娘平时经常帮镇上的人看病,是个善良的人,道长是不是弄错了?”也有人说:“就算是狐妖,只要不害人,也不该赶尽杀绝啊!”
王道士见众怒难平,又看胡九娘身上并无戾气,反而有一股祥和之气,心中也有些犹豫。胡九娘趁机说:“道长若是不信,可在此观察几日,若是我有半分害人之心,任凭道长处置。”
王道士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若是让我发现你害人,定不饶你!”说完,便拂袖而去。
经过这件事,沈砚秋才知道了胡九娘的真实身份。他没有害怕,也没有责怪,只是抱着胡九娘,轻声说:“九娘,不管你是人是妖,你都是我的妻子,是念安的娘。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胡九娘感动得泪流满面,她以为沈砚秋知道真相后会嫌弃她、害怕她,没想到他竟如此情深义重。“砚秋,谢谢你。我以后再也不瞒你了。”
原来,胡九娘是白云山狐族的一员,百年前偶然救下了被猎人追捕的沈砚秋的祖父,受了他的恩惠。后来听说沈砚秋落榜后独居山中,便想着来报恩,没想到相处日久,竟动了真情。她怕沈砚秋知道她是狐妖后会害怕,便一直隐瞒着身份。
真相大白后,夫妻俩的感情更加深厚。胡九娘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本事,她会用狐族的秘法,让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让山里的野兽不再伤人。清河镇的人也渐渐接受了她,大家都觉得,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要是善良的人,就值得被尊重。
几年后,胡九娘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沈念溪。念溪长得像胡九娘,皮肤白皙,眉眼如画,性格温柔文静,喜欢跟着胡九娘学刺绣、学草药。
沈砚秋不再执着于科考,他在清河镇上开了一家私塾,教镇上的孩子读书写字。他教学认真,待人温和,深受学生和家长的爱戴。胡九娘则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闲暇时便去山里采药,给镇上的人看病,分文不取。
念安和念溪渐渐长大,念安继承了沈砚秋的温厚,读书刻苦,后来考中了秀才,却没有留在京城做官,而是回到了清河镇,和父亲一起教书,希望能让更多的孩子读书识字。念溪则继承了胡九娘的聪慧,医术精湛,成了镇上有名的女大夫,救治了许多病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茅草屋变成了青砖瓦房,屋前的桃树长得枝繁叶茂,每年春天依旧开满桃花。沈砚秋和胡九娘渐渐老去,沈砚秋的头发白了,胡九娘的眼角也有了皱纹,但他们依旧像年轻时一样,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每天傍晚,沈砚秋都会牵着胡九娘的手,在屋前的小路上散步,念安和念溪带着他们的孩子,跟在后面,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山里的小动物也常来串门,松鼠会跳到院子里捡松果,兔子会在篱笆外吃草,鸟儿会在桃树上唱歌,仿佛都成了这个家的一员。
有一年冬天,沈砚秋病倒了,病得很重。胡九娘日夜守在他床边,悉心照料,用尽了狐族的秘法,却依旧没能留住他。沈砚秋临终前,拉着胡九娘的手,轻声说:“九娘,能和你做夫妻,生儿育女,过这平凡的一生,我很满足。你不要难过,等孩子们都安稳了,你就回白云山去吧,好好修行,长命百岁。”
胡九娘泪如雨下,摇着头说:“砚秋,我不回去。没有你的地方,再美的山景也没有意义。这辈子,能陪着你,看着孩子们长大,我也满足了。”
沈砚秋去世后,胡九娘没有回白云山,她留在了清河镇,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她依旧像以前一样,温和善良,乐于助人,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些,常常一个人坐在桃树下,望着远方,仿佛在思念着什么。
念安和念溪知道母亲的心思,常常陪着她说话,带着孩子来看她。他们的孩子,也像他们小时候一样,喜欢围着胡九娘,听她讲山里的故事,讲她和沈砚秋相遇相知的往事。
又过了许多年,胡九娘也老了,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围在身边的子孙后代,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沈砚秋的那个雨天,想起了桃花树下的约定,想起了生念安和念溪时的疼痛与幸福,想起了和沈砚秋一起度过的那些平凡却温馨的日子。
她轻声说:“砚秋,我来陪你了。”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胡九娘去世后,念安和念溪按照她的遗愿,把她和沈砚秋合葬在了白云山的山脚下,就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棵老槐树下。坟前种了许多桃花树,每年春天,桃花盛开,远远望去,像一片粉色的云霞。
清河镇的人都记得,有一对特别的夫妻,一个是落魄书生,一个是山中狐女。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没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却用一生的时间,诠释了什么是相濡以沫,什么是岁月静好。他们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过着最平凡的日子,却也过着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白云山的桃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关于书生和狐女的故事,也在清河镇代代相传。大人们会给孩子们讲这个故事,告诉他们:真正的幸福,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也不是金银珠宝的堆砌,而是平凡日子里的相互陪伴,是柴米油盐中的彼此珍惜,是生儿育女后的相守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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