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
西斜的日头消减了些白日的暑气,橘红色的火烧云笼在青山村的村头。
乡下人没什么可消遣的,入了夜就早早睡下了,然而今日山脚的云猎户家却热闹的很。
今日是云裴成亲的日子。
院门和窗子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在喧天的鞭炮与喜乐声中,云裴抱着新夫郎进了门,拜过天地。
等新夫郎入了房,院里头也可以开席了,不多时,云裴也从房出了来,与外头的宾客敬酒。
“嗐,倒真是没想到。”瞧着那一身喜服,在一群年轻的汉子里仍显得高大的身影,一个婶子抹了把嘴边的油,忍不住感叹道,“你说最后这两人竟凑一对了。”
“谁说不是呢!要说起来啊,那柳哥儿也是个命苦的。听说前些日子,那黑心的李玉梅要将他嫁给牛头村那个赖三的时候,他险些都要寻死了,你说那么好的一个哥儿,得亏这事儿最后没成,这如今嫁给了云猎户,也算是不错了不是。”
“那嫁给云猎户日子就一定能好?”
“瞧你这话说的,那赖三是个啥人,那可是这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二流子,泼皮癞子,还能有比他更差的人?”
“婶子这话也是,是没人比那赖三更差了,云小子不管咋说也是个正经猎户,这年头,有个手艺在身上的,总不会饿肚子。”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却插了进来:“那可说不准。”
“我说你们可别忘了,云裴可是个猎户,那猎户一天到晚手上杀生见血的,煞气重,能是什么好人。”
这话说的忒刻薄了,几人顺着方向看去,可一看那说话的人啊,明白了。
张家的,平日里那张嘴就爱挑唆是非,说话惯常的难听,可她这话说的虽毒了些,细嘀咕起来倒还真有几分道理。
村里人平日为啥不敢和云裴走的太近?
一来,云裴不是他们青山村本村人,他是十二岁的时候其他村子发大水时逃难逃到这儿的,这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心里总是隔着一层;二来呢,就是为着云裴这猎户的身份。
虽说那猎户比他们种田的农人赚得多一些,但那手上的命也多呀,见天的杀生放血的,指不定哪一天就遭报应了。
你瞧云裴的师父,老猎户沈平昌,不就还不到四十就去了。
眼着桌上没人说话了,张婶儿就更得意了,往碗里扒拉肉的速度都快了几分,那有些尖长的声音道:“再说了,这云小子长得那么高大,要是哪天这脾气上来了动起手来,就顾柳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挨的住?”
然而话音刚落,“砰”的一声。
粗瓷碗被重重的放到木桌上,把桌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说王桂兰。”今日来帮云裴张罗婚事的马家婶子放下一碗爆炒兔肉,寒着脸骂道:“这席子上那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那张臭嘴?”
“这大喜的日子,满嘴的喷的什么粪!”
“嘿!我说你个马家的!”张婶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即撸起袖子撕了回来,“我这说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眼!”
这王桂兰便是方才说话的妇人,因着夫家姓张,所以平日里大家见着面都叫她一声张婶儿。
王氏嘴上没个把门,村里好些人不爱与她来往,但张姓在村子里也算是个大姓,她性情又泼辣,因而平时里也少有人会去主动招惹她。
然而马婶子却是不怕的,她的年岁与王氏一般大,也是个爽利的性子,家里的男人、儿子也争气,自然不会矮她一头。
“谁急眼了。”马婶子一眼瞪了回去,冷笑,“我说王桂兰,你要真那么忌讳裴子,咋前些日子还见你上裴子家的门给你那娘家的侄女说亲?”
“你!”王氏脸色一变,然而马婶子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我看你是前些日子来说亲被裴子给拒了,又瞧着裴子转眼就花了十两银子娶了柳哥儿,记恨上了,这才专挑着人家办喜事儿的时候说这话吧。”
这话一提,许多人也想起来了。
好像前些日子是有人见着那王氏上云猎户家里去了,原来是为着这事儿啊。
“我呸!我能记恨他!”心事被说破,王氏脸上挂不住了,却还梗着脖子强撑道:“我侄女咋了,我侄女有啥不好!珠圆玉润,一瞧就是个好生养的!我还不是瞧着云裴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没个家,这才好心想把我侄女说给他,他云裴没瞧上是他没福气!放着好好一个大姑娘不娶娶一个小哥儿,以后有的他后悔的!”
然而这话儿说出来却没人吱声。
王氏那侄女谁不知道啊。
乡下人常年下地干活,那都是黑瘦黑瘦的,但她家那侄女吧,黑也是黑的,却是个胖妞,成日好吃懒做,那腰粗体壮的,一人能顶上村里的两个汉子。
怕不是眼瞅着这姑娘把她娘家的米缸都吃空了,王氏这才着急给她说人家的吧。
而柳哥儿呢?那却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村里人谁见了不要夸一句这哥儿好,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一把好手,性子还温顺软和,也就是摊上他那黑心后娘,才能将人糟践成那个样子。
眼见着这两人就要吵起来,有婶子忙挑了个别的话头:“哎呦,我说马婶儿,你刚刚说,这云猎户娶了柳哥儿花了十两聘金?”
这话一是为了打个圆场,二也是真惊讶。
村里人原先只知道顾家那个黑心的后娘李玉梅要把顾柳嫁给赖三做妾一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变成嫁给云裴,却不知原来云裴为了将顾柳娶回家竟花了十两!
这么多钱,别说讨个媳妇,买个媳妇都够了!
有人递台阶,马婶儿便就坡下了,顺带狠狠的剜了张家的一眼。
这大喜的日子,当她愿意和这个老货吵呢,这不是村里人本就怕云裴,再被这老货三言两语给带偏了。
村里人咋想的她哪儿能不知道,不就是是嫌云裴一个外来户,不知根不知底,又是干猎户的,怕他不吉利。
还有几个老妖婆私底下说的更难听,说什么云裴命硬克亲,连沈氏夫妻都叫他给克死了。
呸!一窝黑心烂肠子的!
云裴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家就在沈平昌屋子的旁边,当年沈平昌夫妻将云裴从山上捡回来的时候她还看过一眼,半大的小子饿的浑身上下只剩一层皮了,可怜见的。
这么多年,她一直瞧着,这孩子其实只是平日里话少点,也少和村里人来往,但却是个实心肠,帮了他们家不少忙,人更是十分孝顺。
自从沈平昌走了以后,马婶子瞧他一个人可怜,走动的便更频繁了。
马婶子一直有心为云裴在村里人面前说道几句,此时抓着机会,自然是铆足了劲。
她挑了挑眉头,眉飞色舞道:“可不是嘛,就李玉梅那个人啊,我也不说了,你们也知道。”
“这十两银子看着多,但那可是救下一条命啊,既是救命,那是多少钱也不嫌多的,要么说我们裴子心善呢。”
“那是那是。”有夫郎点头应和道:“也是云猎户有本事,十两银子说出就出了。”
十两银子呢!他们这些农户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风调雨顺一年最多也就能积攒下二三两银子!
马婶子便赶着这话接道:“可不是说么,我知道大家伙心里都怎么想,可眼下云裴娶了柳哥儿,也算是咱们村里人了不是,以后大家伙可要多来走动走动啊。”
“欸,马婶儿说的是!”
“还有呢。”马婶子拨弄了下面前的大海碗,乐呵呵道:“你们瞧这席子办的体面不体面?席上好些肉还是裴子自己从山上猎的呢!”
“哎呦,那可真是了!”一桌上的人原本还只是应承几句,然而说到今日这喜宴,瞬时可都变得真心多了。
要说起今日这喜宴来,那可是在十里八乡都排的上号的!
村里办喜事,那席面都是有规矩的。
为了凑个吉利,一桌上基本都是十个菜,但十个菜里有几荤几素却是根据每家的条件自己定,家里情况好的,就多几个荤菜,情况不好的就都是素菜。
而今日云裴摆的这喜宴,桌上十个菜里竟有六个荤菜不说,且还都是压桌的大菜!
酱爆兔肉,清炖鸡、红烧鲤鱼、酱肘子、凉拌猪耳、还有一碟爆炒腰子。
尤其是那一大海碗的酱肘子,一个足足有两斤多重,里头搁足了油和大料,焖出来的肘子红润油亮,软烂入味,汁水顺着那弹糯的皮肉往下滴,用筷子轻轻一戳,那上头的肉就从骨头上剥落下去,一口下去连皮带着肉,吃的人满嘴流油!
四个素菜分别是红烧冬瓜、焖茄子、拌芽菜和炒瓜苗,主食是白面馒头,就连那看着清淡的白菜豆腐汤里都磕了一个鸡蛋。
青山村的人虽说日子过的都还不错,隔三差五的桌上也能见些荤腥,可也只是油油嘴,哪儿能吃的这么丰盛。
正好前些天刚忙活完地里的麦子,这会子能敞开肚皮吃到这么丰盛的一顿油水,那就没有说不好的。
没看那一桌桌的无论男女老少的都吃的抬不起头来。
当然,这人嘛也都是有眼力见的,吃人嘴短,自然也要多捡几句好听的话说。
见没人再搭理张家的,马婶子这口气才顺了,与众人又唠了几句家常,便又回后厨忙活去了。
后头的席面上,便是那王氏再冒出来一两句酸话桌上也没人再搭理她了。
王氏见状恨得牙根直痒痒,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一个天煞孤星,一个有爹没娘,她倒要看看,这往后的日子能过成啥样去!
——
余光瞥见那头没有闹起来,云裴便也不再分神留意着了。
今天这日子,他身边自然是最热闹的,他喝了不少酒,但人却十分清醒。
因着他平时与村里人的关系并不算亲厚,再加上他长得高大健壮,又是干猎户的,这一拳下去怕是狼都能砸死,因而来向他敬酒的人不少,故意起哄灌酒却是不敢的。
又一杯酒下肚,那边马婶家还不满六岁的大孙子石头正好也放下了碗,摸着肚子打了饱嗝。
云裴想了想,冲他招手:“石头,过来。”
“裴叔!”石头最喜欢这位叔父了,年轻又俊朗,虽素日里话不太多,可得了空时也会带着他上山抓兔子打鸟,是个顶顶有本事的!
云裴一招手石头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跑了过去:“咋个,裴叔,啥事儿?”
云裴道:“石头,劳你去帮我做些事...”
云裴低头与石头说了些什么。
“欸,知道了!我这就去。”得了话的石头点了点头,一溜烟往厨房跑了寻他奶奶去了。
——
新房。
顾柳头上盖着一张红盖头,端端正正的坐在新房的床上。
他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村里人席间的谈资,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按着规矩,接下来,他只消在新房里等着云裴敬过酒席以后再来掀开他的盖头,这礼便成了。
眼下,一屋子帮着接亲和压房的婶子们都出去吃席了,新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顾柳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绷了一日的脊背也略略松了一些。
今天一天他的心都悬着,既怕路上闹出什么笑话丢了云裴的脸,又怕后娘那边临时再出什么绊子,直到这会子他安安稳稳的坐在新房里,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腿边的布料被他攥了一日都攥的有些发皱了,顾柳小心的抚平上头的褶子。
从今日开始,他就是云裴的夫郎了。
回想起今日从顾家出嫁的场景,纵然他一颗心早就死了,一双眼睛里却仍是落了几分黯然。
旁的姑娘哥儿出嫁,家里头有爹娘帮着操持着,然而在顾家,这十两银子说是聘金,却更像是他的卖身钱。
他爹对素来他不闻不问,后娘就更不用说了,拿了银子便火急火燎的寻了媒婆商量给他弟弟顾良上镇上提亲的事去了,更是没空搭理他。
今日他成亲,家里连一副“囍”字都没有,他人和嫁妆一出门,那头转脸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像是赶祸一般,就连那所谓的嫁妆也只有薄薄的半口箱子,里头还都是一些他在顾家时穿的旧衣裳。
原本连那几件旧衣裳也是没有的,还是他二叔一家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叫他后娘收拾出了些他平日里的衣裳给抬了过来。
罢了,顾柳揉了揉眼睛。
如今他也嫁过来了,以后,他只管好好与相公过日子便是。
院子里人声喧闹,想来没那么快能结束。
新夫郎的盖头是要等新郎来揭的,顾柳不敢坏了规矩,于是便就着盖头下那点地方慢慢打量了一圈。
云裴这间屋子还是老猎户留给他的,一直也没去修缮,连屋顶都还是用茅草和黄泥糊的,自然比不得顾家那青砖泥瓦房气派宽敞,但也比顾柳平日里睡的那小破间要大的多了。
新房被拾掇的很是喜庆。
一张炕床挨着窗,宽大平整,炕上的炕单换成了成亲用的红色,上头撒满了红枣花生一类的干果,炕桌上也摆着一筐同样的干果,个个结实饱满,床尾处,几床新做的被子整齐的叠放在那里。
除此之外,靠墙的墙角里还摆着一个衣柜,柜门上也贴着一个“囍”字,看那样式像是新打的,屋子的正中间还有一张桌子,也是簇新的。
顾柳看着,一颗来时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心里终于生出几分安定来。
以后,这便是他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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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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