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夜尽更残事未锈(二)

殷漱洗了头,换了衣,厨洞里取了食物,提盒去了吉祥殿。夜头里青金石色絮偷偷摸摸,摸不着前方沦落的月廓。

黑蓝的风,溶溶着山,眯眯着树。

树荫丛漏了瓦,跳出白墙,出来邸影。

“哈啊……”

一声极轻的似是叹息又似是啜泣的声响,牵引着殷漱循声走向厨房院落。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窗棂,灶台上锅盖齐整,灶膛里柴火寂寂,一切都井然有序,只那坐在墙根暗影里的人,打破了这平静。

那是一个穿着绿衣白裤的少年,额上束着的带子已然歪斜。

绿衣男子,她认得,是兄长东里呈院中的侍卫长,名叫夜翙翙,他怎么了?

他双手攥着一截枯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不知在抗拒什么,又或是积蓄着什么。

忽然,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嗒哒,嗒哒,” 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清晰非常,他踉跄着跑到一座偏僻小院的门前,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惊惶堵回喉咙深处。

“别过来……” 一声破碎的警告,不知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哐当——” 是门闩被粗暴撞开的声响。

“嘎吱——” 旧木门被强行推开一道缝隙。

门缝一开,露出一条昏黄烛光也似眼刀,竖亮着一只灰眸。

那只眼瞳是灰败的颜色,嵌在门后之人的脸上,毫无情绪,如同死水。

一个身着绛红衣袍的男子正扒着门框,衣襟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整张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只灰眸借着烛光,冰冷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面跌坐在地的绿衣少年。

殷漱心中猛地一凛。

哥哥……

殷漱的目光转向地上的夜翙翙,只见他背脊紧绷成弓,连颈后面的碎发都在轻颤,露一截无比脆弱的光洁的颈。

夜翙翙……殷漱的记忆被这熟悉的脆弱感触动,忆起许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院落,那时院中还有一棵树,母亲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枯树下。

那孩子穿着一件半旧的棕色马甲,内里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来,打个招呼吧,”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

那时年少的殷漱站在廊下,冷眼瞧着。

那是谁?住别院的孩子?

那男孩闻言,抬起眼,怯生生望向站在母亲身旁,面色淡漠的东里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睛弯弯的带着明显的讨好:“你好,兄长。”

东里呈只是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那沉默比责骂更令他难堪。

男孩局促地低下头,对着东里呈深深地鞠了一躬。

旁边有两个侍女在窃窃私语。

“哎呀呀,瞧这小娃娃,” 一个声音带着夸张的怜惜,“年纪虽小,模样倒真是清秀得紧,瞧这眉眼,将来不知怎样出众呢!”

另一个接口,声音低些,却同样清晰:“小小年纪离乡背井,看着怪叫人心疼的,只盼他能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才好。”

母亲叹了口气,转向东里呈,语气尽是嘱咐:“阿呈,阿漱,这孩子身世可怜,你身为兄长,你身为兄长的妹妹,要好生照看他。”

东里呈和殷漱当即躬身,无可挑剔的恭敬与温顺:“是,母亲,您放心。”

母亲将自己那个小小的盒子递到男孩手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离去。

待到母亲走远,殷漱才从廊柱后缓缓踱出,目光掠过那依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男孩,心中只有冰冷的讥诮。

“故友之子?”东里呈看着殷漱,说道:“说得真是好听。只怕不知是母亲在外面与哪个乡奴生下的野种,如今找个由头接回来罢了。”

那时殷漱眼里何曾容得下沙砾,东里呈又怎么可能真心去疼爱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浑身透着寒酸气的乞丐?

那日晴光,天穹澄澈。

风过处,庭前的叶子发出一阵细碎响动。

光透过疏疏朗朗的叶隙,恰好漏在一张仰起的尚带稚气的脸上。

夜翙翙站在树下,正仰着头,似在默数枝头那些初绽的淡粉色花苞。

殷漱搁下手中的笔,从书案前抬眼,恰好看见这一幕。

她还记得夜翙翙那日穿的鲜嫩的绿马甲,衣摆刚刚及膝,不染尘的白衬裤阳光透过枝叶,将斑驳晃动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明明灭灭。

“呼呜……” 一声慵懒的吐息,遂着淡淡的烟草来,“看来这后院,不经意间,溜进来一只会摇尾巴的小东西呢。”

说话的是她兄长东里呈。

只见他斜倚在不远处廊下的软榻上,刚放下手中的细长烟斗。一只手随意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摩挲着温润的玉质烟斗,目光落在树下的少年身上,带着一种惯有的的审视,“知道那是什么树么?”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夜翙翙闻声转头,那只略显偏大的右眼清澈见底,老老实实地望向东里呈,回答:“知道。是舜华树。”

“嗯,” 东里呈慢条斯理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青白烟雾模糊他片刻的神情:“父亲为贺我降生,亲手所植。正是舜华绽满枝头的时节。” 他肩头随意披着一件浅碧外袍,内里白中衣一丝不苟,赤足闲在榻上,姿态闲适。

殷漱道:“哥哥,我记得儿时,它尚不及我高,如今,却已亭亭如盖,高过屋瓦了。每年花开,累累垂垂,能压弯了枝桠。用它做的花饼,滋味倒算是一绝。”

夜翙翙听了,眼中流露出些许被压抑的好奇与光彩,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着树干,语带向往:“我不知舜华的香气,竟是这般甘甜清冽。若待繁花盛放,定然是极璀璨的景象。”他顿了顿,忽然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复又睁开,目光直直望向东里呈和殷漱,声音轻软,带着孩童不谙世事的天真,“而且……兄长身上,似乎也染着类似的清甜的香气呢。”

殷漱:“……”

东里呈持烟斗的手几不可察微微一顿,眼帘抬起,目光锐些,落在少年那看似全无心机的脸上:“你今年多大了?”他问,语气平淡。

“十一岁了。”树下的少年回望他,目光纯净得不掺杂质。

东里呈唇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带着点玩味:“这般年纪,难道不曾有人教你?对人言说身带异香之类的话,与那市井间的轻浮调戏,相差又有多少?”

帽檐下的夜翙翙闻言,非但不露怯色,反而张嘴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那…兄长是觉得,被我调戏了么?”

正在东里呈身侧不远处习字的殷漱,笔尖在空中微微一顿。心中暗道:好个刁钻的问题!若兄长认了,便是承认自己被一个稚童言语轻薄,颜面何存?若兄长不认,便是自驳前言,收回方才的质问。进退两难。

真是……看似天真,实则狡猾的小鬼。

东里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正在练字的殷漱,又落回夜翙翙身上,并未动怒,只是将手中的烟斗不紧不慢地晃了晃,声音听不出喜怒:“过来。”

殷漱正下意识以为兄长在唤自己,刚要放笔起身,却见那夜翙翙已依言,嗒嗒嗒地小跑了过去。

“再近些。”东里呈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夜翙翙又上前几步,嗒地一声轻响,踩上了榻前的木阶,睁着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毫不避讳看着他。

东里呈抬起拿着烟斗的手,用那温润的玉质烟斗嘴,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少年扶在栏杆上的手背,发出“笃、笃”的轻响,带着警示的意味。

他的声音随之沉下,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威严:“唤我‘大殿下’,奴仆之流,合该如此称谓主家。此树乃父亲珍爱之物,岂容你随意触碰?今日教你,何谓尊卑有序,何谓主仆有别。休要怨我严苛。”

殷漱在一旁微微颔首。哥哥所言极是。规矩立在那里,便是要人守的。这少年,的确需要认清自己的位置。

夜翙翙抿了抿唇,并未立刻退缩,反而抬起头,直视着东里呈:“大殿下的教诲,是要我从此以后,都谨记奴仆的身份,对么?”他声音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却不知……这是谁定下的规矩?”

“什么?”东里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没料到他还敢反问。

夜翙翙一字一句,清晰地追问:“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吗?”

一旁练字的殷漱眸光微闪,心中冷哼:真是叛逆不知死活的小鬼!他这话……分明是在质问兄长,既非家主的你,又凭什么以主人之名,对他定下这奴仆的规矩?

真是好大的胆子!

东里呈握着烟斗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冷了冷:“你这嘴皮子倒是利索!在这个府里,你绝无可能与我们平起平坐。若想继续留下,须遵守三点:别出现在我眼里,别惊扰我的耳朵,别让我的嘴巴提及到你。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烟锅里未尽的残叶,飘出几缕细弱的青烟。

夜翙翙抓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两根拇指无意识地叠在一起,目光垂落盯着地面,睫毛却连颤都未颤一下。

东里呈微微侧身,阴影投在少年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压迫感:“若你敢违逆其中任何一条,我定会用尽手段,将你逐出府门。”他顿了顿,问,“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大殿下。”声音低了下去,辨不出情绪。

自那日起,夜翙翙竟切实地遵守兄长的警告。

无数个日子如流水般淌过吉祥府,淌过那扇他再未靠近的经常大敞的窗前。他再也没唤过东里呈一声“兄长”,平日里也极少踏出别院半步,只在某些无法推脱的场合,才会与人打个照面。

他的脸上总是挂着那抹挑不出错处的温驯的微笑,逢人便礼貌地鞠躬。东里呈每次看见,都觉得那笑容无比刺眼,认定在那貌似恭顺的表象之下,必定藏着什么令人不齿的图谋。东里呈与夜翙翙同住一个屋檐下,眼睁睁看着那小子抽条长大,直至成年,他们之间,竟再未有过一句交谈。几百年光景就这样无声流逝,连殷漱也觉得,那个绿衣少年,如今已长成了一个虽看着碍眼,却也已习惯其存在的、倒胃口的家伙。

直到后来,汸河中那尊沉寂多年的太古龙鳌石像苏醒。传说,唯有当代气运最盛、天赋最强之人,方能踏上其头颅,获得上古传承。

万众瞩目之下,独占鳌头者,竟是夜翙翙。他成了这一代修士的象征,风头无两。那年,藏帝元老亲自收其为义子,恩宠备至。连他们的母亲,东里夭夭,也亲自颁布了嘉奖敕令,甚至命令史官详加记录。听说,每每清晨仙班朝会,群仙都争相谈论他独占鳌头的事迹。

当真是了不起,殷漱偶尔听闻,心头亦会掠过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东里呈为此,眉头锁得更紧。

一日,他带着满身酒气在房中,母亲闯进了他的的房中。殷漱恰好前去请安,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的动静。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母亲一声厉喝,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殷漱透过未关严的门缝,看见兄长跌坐在一扇绘着山水的屏风前,发冠歪斜,模样狼狈。

“你就这点出息?父亲早亡,我便指望你能撑起门庭,你就这副德性吗?尽做些窝囊之事!”母亲东里夭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失望,“义弟独占鳌头,你就算光着脚跑去祝贺都嫌不够诚意,居然还缩在房间里整日借酒消愁!东里呈,你要虚度光阴到何时?”

话音落下,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即,东里呈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哈哈……我果然猜对了……”

正准备拂袖离去的东里夭夭猛地转身看他。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一个毫无血缘的外人,您却如掌上珠一般,护得这般紧…”东里呈抬起醉意朦胧的眼。

“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还犹豫什么啊?让他入‘上善古籍’吧,那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东里呈挣扎着起身,摊开手,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讥讽,“夜翙翙那厮……不就是母亲的亲骨肉吗?不是什么死掉的故友家儿子……而是您,同哪个贱奴生的见不得光的庶子野种罢了!”

“啪!”

那一记清脆响亮耳光,毫不留情扇在他的颊上。

东里呈被打得偏过头去,本就松垮的发髻彻底散乱,几缕碎发狼狈地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

东里夭夭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这种虱子一般的男子……也配算是我的儿子吗?”

东里呈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低下头,用散落的碎发极力掩藏:“……对母亲而言,我是这样的东西。”

东里呈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他不再看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华室,猛地拉开门,披头散发地踉跄而出,几乎与门外伫立的殷漱撞个满怀。

殷漱下意识后退半步,尚未不及开口,只见兄长的脚步如同被钉住一般,猝然顿在廊下。

院子里,那株历经岁月的舜华树正响着,粉白花瓣受惊般簌簌掉落,稀稀拉拉,如同一场不合时宜的的雨。

花雨之中,夜翙翙背对着他们,正伸出手,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抚着那树干。那姿态,不像是在触碰一棵树,倒像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拥有。

满身狼藉发丝散乱的东里呈,就那样僵立在原地,仿佛闯入一个不属于他的画院。

“很久没回这小小的厢房看看了,” 夜翙翙并未回头,声音透过纷落的花瓣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恰到好处的怀念,“许久未见,这株舜华,倒是愈发繁茂娇艳了。”

他微微侧首,轻嗅指尖沾染的若有似无的花香,鼻间甚至逸出一段轻快的哼唱。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飘零的花幕,精准落在失魂落魄的东里呈身上。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淀了许久的近乎平静的审视。

“这些年,您还好吗?”他嘴角一弯,声音温和,似只是寻常的寒暄,可那最后的称谓,却像一精心打磨过的钉子,轻轻巧巧递了出来。他顿了顿,给予对方消化这巨大反差的时间,遂清晰缓慢地喊出那两个早已被禁止的字眼。

“兄长?”

那日的风掠过庭院高高脊线,吹动瓦上暗沉苔痕。

东里呈独自坐在亭里,抚着白瓷杯口,轻轻一转,杯中黄绿的茶汤漾开波纹,映着他眼底晦暗难明的情绪。

玉盘里三块巧糕压着叶缘,叶心趴着色泽诱人的杏脯,挨着几颗饱满的蜜饯核果。

盘旁整齐摆着一只紫壶并四只倒扣的茶盏。

墙外飘来细碎,挥之不去:“听说明家那位千金,昨日退了与大殿下的婚约,转头就与别院那位议亲了……”

“如今独占鳌头的本是夜公子,东主这般安排,怕是早有考量。”

“长子不成器,自然要另择良木……”

东里呈捏着杯身的指间骤然发白。

墙根扫洒的布衣仙侍陌福猛地摔了扫帚,叉腰怒骂:“嚼舌根的猢狲!也不看看这是何处!”转头急道:“大殿下,不如将人捆了送仙衙发落?”

茶盏在唇边停留良久,最终“砰”地一声落回石桌,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够了。”东里呈垂眸拢袖,声音低沉,“家奴终日劳苦,议论几句家常便饭。装聋作哑,也算主子的美德。”

陌福拎着铜盆跺脚:“可明家欺人太甚!哪有把嫡子婚约转给外人的道理?”铁钳拨弄炭块溅起星火,青烟缭绕中,东里呈以拇指抵唇轻笑:“先是母亲,如今是婚约……接下来怕是要这整座府邸。”突然将沉甸甸的灵石袋掷在石阶上,“小陌,去市集找卖解忧散的老驼背。”

殷漱站在月洞门下,看着兄长仰头饮尽残茶。

喉动时,颈绷如弦,她攥紧了袖口,却终究没有上前询问。

隔日,殷漱见东里呈独自出府,身形没入市集方向,殷漱略一迟疑,悄悄跟上去了。她保持着距离,裙裾拂过石板路,不发出响动。

市集最深处的巷尾,光线骤然晦暗。

那一栋旧屋宇散发着草药味,殷漱闪身躲在一处砖窗后,门已闩紧,窗未关严,留有一道缝隙,兄长声音断断续续从中传出。

她听不真切,只捕捉到一些零碎词句。

“王主之格……”、“扶摇直上……”、“放手吧……”、“其势……不可挡。” 是那个盲眼仙师的哑音,带着某种笃定。

接着是兄长压抑着怒火的低吼:“荒谬!岂会没有办法?” 然后是某种东西被重重按住的声音,或许是桌面?仙师的声音变得惊恐:“……损阴德的秘术……”、“千两、万两也不敢……”

殷漱的心提了起来,忍不住凑近些,从门缝中窥见兄长猛然起身,阴影完全笼着那老仙师。

兄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她只隐约听到“…像是在求你么?”、“……算算自家性命?”、“……捏着谁的生路?”

恐惧攫住了殷漱。

殷漱看到兄长似揪住仙师的发髻。

里面的对话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只余下仙师断续的哀求和兄长某种决绝的低吼,似提到了“煞气……我来担!”

然后是一阵沉默。

突然,“哐当”一声轻响,殷漱吓了一跳,下意识缩紧身体。

紧接着,内室烛火剧烈一晃。她透过门缝,看到那盲眼仙师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神情,遂发出一阵癫狂的嘻嘻怪笑。

那笑声让她脊背发凉。

“情孽…呵呵呵…此子心壑生来难填,欲要毁他,投其所好……” 仙师的声音如烟似幻,渐渐消弭。

“嗤”的一声轻响,烛火被精准掐灭,那一缕青烟逸出门口,带着焦味。

殷漱不敢再听,更不敢停留,只听到仙师最后那句“……会为您择定吉日……”时,已悄无声息退后,迅速隐入来时的巷弄阴影中,心口怦怦直跳。

她虽未听全那具体的阴谋,但那诡谲的气氛,都明确告诉她,兄长正在谋划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思绪被硬生生从回忆里拽回,眼前依旧是那扇门,那道烛光里冰冷的灰眸,和那跌坐在地发抖的绿影。

只听得东里呈的声音响起,比平日更显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怒意:“深更半夜,不在你那该待的别院,闯到我这里来,是想向谁摇尾乞怜么?”他顿了顿,“还不快滚。”

那抹绿影闻声猛地一颤,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东里呈进去换衣,殷漱心里翻腾着疑虑与不易察觉的惊悸,她定了定神,赶紧提起早已备好的盒子,脸上迅速挂起惯有的笑容,走进去,耳灵竖着,不放过门内任何的动静:“哥,你身子好些没?方才我好像听见里头有动静,没摔着吧?”她将声音放软,贴着门缝问,“你又偷偷喝酒了?方才那么大的动静,我看你也没注意,哥,你怎么了?”

门内静默一瞬,才传来东里呈的声音,已然恢复平日的腔调,只是略显喑哑:“没事了,不过是碰倒了凳子,正换衣裳呢。”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哦,”殷漱应着,手上却不客气,“我给你带了新摘的苹果,水灵鲜脆着,正好给你解酒。” 她边说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推开门,“吱呀”一声,房门大开。

她走进外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

圆桌上摆着日常的茶壶筷筒,她将自己带来的竹盘放下,一面手脚利落地摆开几样小菜,一盘油亮亮的炒虾,一笼冒着热气的蟹粉包子,并一碟酥香的小鱼干,一面嘴里不停念叨,试图驱散方才的异样:“哥哥,昨日我路过琼台楼,可了不得,他们那儿新来的仙姬,那腰肢细得嘞,真真像是能掐出水来!跳起踏踏舞时,脚踝铃叮叮当当,响得人心尖儿都跟着痒痒。” 她觑着内室的方向,语气带上怂恿,“不若妹妹我帮你讨来?瞧你书房里还缺个能添香的红袖,兼做活注解呢。”

“……行啊,”内室传来东里呈略显模糊的回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算你还有点良心。”

殷漱在桌边坐下,左手托着腮,右手无意识拿起一根木筷子横在鼻下人中的位置,眼神发直,像是在出神,回想那日的事情。忽地,她像是被什么念头击中,猛地站起来,身子急切地向前一探,声音压低了些:“哥,你……你真没事儿吧?” 话音未落,她踮起脚尖,凑近内室的门,侧过头,就要将耳朵贴上去细听……

“哗啦!”

内间的门毫无预兆由里拉开,殷漱收势不及,差点一头撞进来人怀里,惊得“哎!”一声,慌忙后退两步,抚着胸口。

正是更衣出来的东里呈,他已换了身常穿的白色寝衣,外罩一件松垮的玫红色长衫,头发依旧带着浴后的微潮,随意披散着,遮住部分眉眼,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冷,”他唤着她的小名,声音带着疲惫,“先搁着吧,哥这会儿还不饿。”

殷漱却不忘追问:“可我……可我刚才好像听见有生人的声儿?”

东里呈侧身挡住内室的视线,语气平淡无波:“是哥哥喝水呛着了,咳嗽几声,不碍事。”他抬手,似乎想揉揉她的发顶,最终却只是挥了挥,“快去忙你的吧。”

“哦。”她嘴上应着,脚却像生了根,半步未挪。

东里呈作势要关门,殷漱突然伸手,一把扒住门框:“等等!”

“……还有啥事?”东里呈的声音里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紧绷。

殷漱眼珠一转,猛地伸手指向他身后阴影处,声音带着刻意的惊疑:“你后头……站着的是谁?!” 话音未落,她灵巧矮身,从东里呈来不及合拢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溜进了内室。

然而,预想中的“生人”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几乎堆满了半个内室的画卷。成捆的,散开的,画轴直摞到接近穹顶,雪白的、微黄的画纸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新墨与旧纸混合的奇特香气,几乎盖了原本的香。

方才……真听岔了?是这些画纸被风拂动的声音?

她愣在原地,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耳朵,掩饰着尴尬:“哥哥,你……你什么时候画了这么多?画艺真是越发精湛了。”这话说得干巴巴的。

东里呈扶着门框,看着她在画堆里发愣的样子,眼底终于浮起真实的带着倦意的笑意,那笑意深处却藏着释负。他语调忽然变得轻慢,带着点戏谑,尾音拖长:“小冷……哥哥这些死物画得再好,哪有哥哥……解了衣裳动人?”他向前半步,阴影笼罩住她,声音压低,带着某种近乎蛊惑的意味,“要不……你进来,亲自替哥哥画上一幅?”

“砰!”

殷漱想也不想,猛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摔门冲了出去,咚咚作响,一路还能听见她羞恼交加的嘟囔随风传来:“哥哥真会走嘴!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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