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回到檀洞时,殷漱踢掉鞋子,外袍都未解倒头就睡了。
次早醒来,她只觉眼皮沉沉。
昨夜种种在脑中回旋,搅得她睡意支离。
洗漱时连灌三盏冷茶,左手一松,茶盏“啪”在地上,捏了捏发酸的手腕,又揉了揉右胳膊,这才打算去找那人。
正要出门,传来竹板脆响,侍霞梧官斜倚门框,绛紫官袍衬得她眉眼高低不同,偏生朱砂在额间点个醒目的圆:“小冷殿下啊,听说你昨夜梦游去了吉祥府?”她指了指桌上食盒,里头的糕作响,“本梧官特来探望伤员。”
殷漱伸手去接,那食盒悬空了。
侍霞梧官用竹板轻点她的右腕,痛得她倒抽冷气:“看来是真的。你说你,又是偷窥又是梦游?像话吗?”
侍霞梧官眼见殷漱瞪圆眼睛,忽然正色:“记住,下回若再被护法盟逮到...…“别说是我侍霞梧官教出来的!”
“哦,”殷漱精神一振,拔步欲溜,想到兄长的事,又赶着过去。
吉祥府里,穗帘垂密,那株舜华树下添设香几。
花丛一动,她拨开花瓣,见一只怒毛兽藏身其中,正抬着活泼的双眼望她。她迅速将它抓起,那兽顺臂而上,摇身化作一个少女,正是翠翠,她眉峰带笑,像是刚来自花房,遂殷漱一同向中殿走去。
她前脚入殿,后脚就见仙童端桃捧果涌到她面前,嘤嘤嗡嗡。
那翠翠快步奔来,倚在她身侧,语带哀怨:“大殿下昨日给我们放了吉工假,听说昨晚东二殿下来了,怎么不白天来?”
殷漱闻言忙道:“白日我去了平夫崖的绿桃花诺,那处自比汸河,好奇去看一眼,谁知甚是惆怅。”
翠翠忧心忡忡:“那里又不出菩萨,二殿下去那儿散心,到没意思!”她轻轻扯住殷漱的衣袖,声音给低,“我听说…昨夜有人炸了五坊,不知逃向去了。”
殷漱轻轻“嗯”了一声:“哥呢?”
“大殿下早就出门了,”翠翠端茶。
这时,公孙笑笑也进了殿。
他今日来仙府办事,见到殷漱先是一愣,随即含笑一揖:“东二殿下,该夸你的字写得更精致了,侍霞梧官倒尽了督促之责。”
殷漱微微一笑,并不接那摞功业的话头,只道:“阿娘命我勤习,如今鉴赏已非难事。”
公孙笑笑敛了笑意,神色渐凝:“东二殿下,臣恐族中懈弛,近来传言,鬼洲夜未央天象有异。”夜未央是东主心腹大患。当年花蕊始祖攻略夜未央,费尽心思,夜主仍未投降,最终始祖祭寿才将其封于平夫崖下。
殷漱略一抬手,屏退殿隅仙童,方问:“母亲、哥哥与众臣是何说法?可有纾祸良策?”
“大殿下认为,天道难违。”公孙笑笑答。
“若两方真打起来,将汸河祭出去,得以除罪这根芒刺……可汸河迟早要毁。”
“小殿下思虑周全。”
“阿娘还在黄檀硐?从前东荒战事吃紧,月亮爬坡,她也不歇息,更何况近来我族‘舌灿莲花’仍在骚动,阿娘定长思益促之法。”
“小殿下,要不让春杳杳陪您散散心?”
“不了,不了,”殷漱立刻想到那位眼高手高的侄子,想到他摊开手掌、案前深有气势制骨头画的倨傲模样,顿觉额角隐隐作痛,不由用力握拳。
“小殿下,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公孙笑笑出声提醒。
殷漱想起春杳杳那张冷脸,忍不住咬牙,转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前日得了件新玩意儿,正琢磨着怎么驯服它。”
公孙笑笑微微摇头:“玩物终非正道,还当适可而止。”
“您说得极是。”殷漱抿唇笑了笑,心中却冷哼:春杳杳若敢怠慢她的檀洞精灵,一掌拍灭也罢。
翠翠端着茶托出去时,殷漱还要再搬些大义之言,见殿外一名地官快步奔来,扬声禀报:“东二殿下,东主召您即刻前往黄檀硐问话!”
公孙笑笑微一躬身,温声道:“殿下快些去吧,东主此时相召,想必心中挂念您了。”
“这便去。” 殷漱颔首应下,又朝公孙笑笑略一拱手,“先生,况况,今日暂且别过,改日再叙。”她一面转身,一面暗自思忖:这些时日只顾与春杳杳周旋,竟将仙术修炼都荒废了。
殷漱抚平被风吹折的裙带,踏上通往黄檀硐的小径。花浪扑眼,轻烟缭绕,这条路她走过几回,却仍不熟悉。东荒仙者不常驾云,偏喜步行,越是崎岖,越炼脚力。
黄檀硐四下无侍仙。
殷漱与高高的房梁遥遥相望,不禁想起陈年旧事。
那时,东荒大洲共计三四十个国家,是神阙地下诸仙敬仰的上古高贵种族。
那时,她还有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头衔,东荒小府君。
自宇宙诞生以来,天地间的生灵分别居住在紫薇神阙、四大仙洲、四方人间和四大鬼洲等不同领域,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角色和职责。
紫薇神阙负责管理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而东荒大洲的先祖因上班摸鱼与邪恶结交,导致整个东荒大洲的仙民误中凇泽咒。
因此,东荒大洲被视为紫薇神阙眼中的废弃之地,充斥着被放逐的仙人。
凇泽咒不定期爆发,每次爆发都会造成大量伤亡,受到凇泽咒影响的仙人无法离开东荒大洲,若不喝汸水就无法缓解诅咒带来的疼痛。但是一旦喝下汸水,这些被放逐的仙人就会以凡人的寿命,在这里经历生老病死,承受各种磨难。
传说汸水节偶尔会有一次“天炙”降临,“天炙”就是天神烙骨的印记,可以驱除咒灾。
被困其中的神仙或他们的后人,求得“天炙”的印记,就可更换仙籍生活,但也有人不愿等待着漫长又渺茫的机会,选择铤而走险,或堕入鬼道,或逃往天外天,成为流裔。褚叠影就是流裔代表,他逃了,留下了“舌灿莲花”的祸害。
东荒大洲有着自己的劫数。
阿娘总说亏欠她良多,恨不得将自身仙术尽数化咒。
正出神间,阿娘已跨进门槛,上前搂住她。
殷漱一时怔忡,掩住惊讶,学着阿娘的样子微笑。
“漱儿,近来越发娇俊了,阿娘见了你,就心生欢喜,昨夜可别怪阿娘。”
“阿娘的黄檀硐香氛四溢,我许久没来了,还以为阿娘是催我修行。”殷漱道。
“漱儿,修行暂且搁一搁。”
东里夭夭的温存让殷漱心头一暖,然而这暖意未及蔓延,母亲接下来的话便堵在了她心口:“漱儿,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你的婚事关乎东荒一族的将来,万不可儿戏啊。”
又是如此。母女之间说不上几句体己话,阿娘总要将这份重担压回她肩上。
殷漱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只恭敬一揖:“女儿明白。一切但凭阿娘做主。”
东里夭夭离去,不多一时,月漓至阶前等候殷漱,缓步上前,同她叙话家常。
殷漱从仙侍口中得知,那与姑姑有婚约的小天孙神秘尊贵,神阙地下皆仰他仙泽,仙泽厚如九十九道朝霞的传闻。
殷漱知道姑姑这桩婚事,神阙诸仙喜欢,姑姑也没有拒婚。
东荒大洲堕落,西荒大洲昌盛,仙家们踩破门槛奉承不断,世间贡品挑着最鲜的供奉,这些“仙友”恨不得日夜投宿西荒。
月漓语声清缓却字字沉静:“小漱,我若顾着追求自己的快乐,不顾时间的流逝。长此以往,这样下去又能持续多久呢?”
殷漱默然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至晌午月漓离开,那春杳杳不知从何处蹿出,追着月漓的身影去了。
神女神姿绰约,连这小骨人也被迷住了。
退出黄檀硐,灰着一双眼望向澄明的空。
踏入市集时,融进吆喝里,来到嘻嘻闹闹的街头,东张西望。
敬启四方道友:
昨夜子时三刻,五坊驱邪灵尾演练五行遁甲术,致山巅地震之相。此乃驱邪灵尾寻常褚习之象,望诸君勿惊。若有目击者,还请静观其悟道,勿以讹传讹。
拄拐杖的老者眯眼望向汸河,嗓音沙哑:“我活了八十载,从没见过这种驱邪灵尾‘褚习之象’,护法盟真当咱们是睁眼瞎?”
挎着菜篮的妇人凑近人群,压低声音:“听说坊河昨晚通昼,连鱼群都翻了肚皮,这哪是驱邪灵尾悟道?分明是邪祟响动!”
年轻修士抱剑冷笑:“呵,他们若真坦荡,何不开放五坊让大伙儿瞧瞧?遮遮掩掩的,必有鬼!”
蹲在墙角的孩子突然插嘴,被母亲一把拽回:“娘!我瞧见天上掉下来个火球,像龙爪子,” 话未说完,那孩子被母亲捂住嘴拖走。
茶摊老板擦着碗叹气:“祭品年年加码,我的生意越做越难!”
两个工匠交换眼神:“五坊的匠人没露面,你们品,你们细品。”
殷漱叉腰想,护法盟现在装聋作哑,等流言烧到祭坛上,那可就有趣了。
忽见主持老头站在祭坛前,捏着一卷黄绢,哑股兴奋:“诸位乡亲父老,今日老朽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故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子扫过人群,“年末,就是我们翘首以盼的‘天炙之年’的汸水节了!”
人群瞬间骚动,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面露喜忧。
老头抬手压了压喧哗,继续道:“所以今年的汸水节,可是重中之重!护法盟破例……” 他抖开黄绢,露出上面朱符,“开放五坊珍藏的灵禽尾巴藏品,‘满海马尾’、‘奇鳄尾’、‘退休蛇尾’、‘灵鲸尾’、‘粉蝎尾’、等驱邪灵尾,选出五位灵禽尾巴代养者!”
底下有人细话,这些驱邪灵尾平日根本轮不到普民来养。
老头眯眼笑了笑,语气转沉:“不过嘛…天炙之年,非同小可。护法盟希望,今年的驱邪灵尾代言者年满十八周岁,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自有房产,驱邪灵尾需要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能承担驱邪灵尾的日常开支和突发医疗费用。提供收入证明或存款证明,确保有足够时间陪伴、照顾驱邪灵尾。所有同居成员需同意领养,避免因纠纷弃养。” 他慢悠悠卷起黄绢,“诸位,可得拿出更大的诚意啊。”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人群中的欢呼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低声的议论。
人丛里殷漱探头时,发现驱邪灵尾笼中竟然有她同窗的遗物牵葬板,此物对她意义非凡。
她一面想着那人应无大碍,眼下还是正事要紧,一面已回到檀洞房中,独自坐下,铺开图纸、罗盘、拼图和玉笔零零散落了一桌。
她指尖轻抚过书页上的“牵葬板”三字,突然将书册猛地合拢,“蓬兄的遗物竟在五坊,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她拈笔细拭,素帕裹入柜中,随遂闻咔嗒轻响。
“该如何得手呢...…”她忽地起身,墨笔滚落砚台,出了房门,抓过门边的竹竿,滑了下来,臂钏作响,已在平地,竿在掌心“啪”地一敲,“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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