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许的情绪来得快,走得更快。
升旗仪式结束回到班里,他趴在教室里睡过了头两节语文课,再醒来后,又能没心没肺地跟班里的男生们笑着闹成一团了。
但他这次终究还是留了心思长了记性,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十分钟他就弯着腰在上了年纪的生物老师眼皮底下跑了。
他从后门走,出了教室直接往隔壁楼去。
隔壁那栋楼汇集了实中高三部的所有优等生与重点师资,整栋楼里的氛围与他们这边截然不同。
周许没坐电梯,一步跨两级台阶,跑上了最高那层楼。
1班的教室向阳,窗台边堆了整齐的绿植盆栽,还是上课的时间,周许放轻脚步,经过后门,他透过窗玻璃往班里看,才发现他们这节是自习课。
他在学校里跟陈津北的联系真的不算多,两个人的教室隔着段距离、班里的上下课时间也并不统一,所以这会到1班,他才发现陈津北的座位已经换到了窗边。
周许挪开两盆吊兰,手肘抵在窗台上,隔着扇玻璃去看近前的陈津北。
陈津北的同桌是个戴着眼镜的秀气女生,女生将试卷摆到两张课桌中央,以笔尖指着试卷上的某道题,正在问陈津北。
周许突兀出现在教室外,还停着不走了,实在显眼,教室里前前后后都有注意到他的人。
但周许两手手掌撑着下巴,眼睫微垂,并不在意那些好奇又探究的视线,他就只看着近处的陈津北。
像是题目终于讲完,女生抬眼看向陈津北,看口型是说了句谢谢。
讲题的原因,陈津北是以后背微侧向窗外,周许看不见他的脸,也就不知道他的回应,但他能看到陈津北在女生话落当场,就收笔转回了正前方。
周许睁大眼睛去观察玻璃里侧陈津北的侧脸,陈津北脸上的表情平静,人也是冷静的,与旁边耳脸带粉的女同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津北在外人面前也依然话少而冷淡。
莫名其妙的,周许突然就高兴起来。
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就放在陈津北身上,陈津北发现他是必然的事。
在陈津北终于偏头看向他的那瞬,周许弯起眼睛、扬起唇角,他朝陈津北绽出了尤其灿烂、尤其甜蜜的笑。
陈津北是不笑的,他安静地看着周许,黑色眼瞳无波无澜,但只映着红霞与出现在红霞里的男孩。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扇玻璃,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窗里的陈津北没说话,但眉心轻动,像是在问窗外的人有什么事。
周许看一眼腕上黑色的表盘,这手表是他15岁那年陈津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年陈津北初三毕业,参加夏令营拿了一等奖,陈津北花掉了全部的奖金,给周许换了这块表。
看完时间,周许趴在玻璃外朝陈津北比口型,他的动作有些慢、也有些夸张,他问陈津北:“吃——饭——吗?”
头顶的下课铃在此刻炸响,明知道陈津北听不见,周许还是朝他吹了声节奏上扬的口哨。
“怎么了?”陈津北走出教室,微垂下眼,立在周许面前问。
晚饭的时间点,1班教室外的走廊熙熙攘攘,挺多学生从他们身前身后绕过,不是没有人把好奇的视线放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但周许只看着陈津北,而陈津北对这些打量视若无睹。
风从身后来,将陈津北的黑色短发吹起轻柔的弧度,周许脸上的笑没消,他抬臂搭上陈津北后颈,肩膀也与陈津北的肩膀相抵:“来找你吃饭啊。”
周许矮陈津北半头,这样搭着人是不好走路的,陈津北将他的胳膊松下来,才说:“走吧。”
大多学生都去搭电梯了,走楼道的反而少,周许顺着栏杆扶手滑下一坡台阶,在底下等着陈津北走下来。
但陈津北步伐不疾不徐,就算是看见周许在等,他也并不加快脚步。
周许性急,所以下坡台阶他没再顺着栏杆往下滑,而是跟着陈津北步步走下楼梯。
他扶着栏杆倒退着走,眼睛轻眨了眨,突然问面前人:“早上走你左边的人是谁呢?”
陈津北看一眼他:“市教育局的领导。”
周许往后退一步台阶,小声问:“……他找你干什么呢?”
他走在陈津北下一步台阶,视觉上比陈津北低许多,陈津北垂眼,就可以看进他的眼瞳里去。
陈津北答得简单:“10月份教育局有个宣传。”
周许问得仔细:“宣传?找你去啊?你又要去做学生代表吗?”
身后有男生往楼上跑,没收住惯性,差点撞上周许后背,陈津北按住他肩膀把他往旁边揽了把,说:“好好走路。”
周许顺势抱住陈津北的胳膊,堵在他面前。
陈津北被迫停在原地,低头问他:“干什么呢?”
周许仰着脸,下巴尖几近抵到陈津北的锁骨:“你回答我啊。”
陈津北手扣住周许后脑勺,将他仰着的头摆正,同时说:“我拒绝了。”
但今天的周许格外不好应付,他话太多,问题也太多了。
端着托盘在食堂三楼坐下,周许还在追着问,他问陈津北:“你同桌怎么换成女生了?好惊讶——你们班居然还能有男女同桌。”
两个人面对着面,夕阳的光铺满白色桌面,陈津北将餐筷递给对面人,自来被他烦惯了,所以他的话再密,陈津北也能漫不经心地一一承接。
他随口一搭:“男女同桌怎么了?”
周许自然就顺着他往下说:“杜绝早恋啊,男女坐一起太危险了,上课在桌底下拉拉小手说说小话,那老师也发现不了。”
周许微垂着头,拎着餐筷从陈津北餐盘里选自己想吃的菜:“去年我们班坐同桌的男女生里,已经出了两对情侣了。”
他挑菜挑得认真,好像别人碗里的总是更香些,明明两个人打的菜大差不差。
陈津北倒是抬起了眼,他扫一眼周许短发乱翘的头,问他:“你挺有经验的,也在桌底拉过女孩的手?”
周许下巴拄在筷子头上,认真想了想,然后他点了点头:“拉过。”
陈津北拆了纸巾,擦刚刚手背蹭上的油。
周许望着他的动作,看他手背上根根分明的青色血管,也看那油渍被擦干净露出原本的洁白皮肤。
那手指节清晰筋骨漂亮,却半点不失力量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双手。
周许盯着陈津北的动作略微出神,慢吞吞说:“但不是在桌底下,是在桌面上,她们要跟我掰手腕,但我肯定不能跟她们认真来,所以我让着她们,我全输了。”
陈津北终于瞥一眼他,语调仍旧淡:“挺绅士么。”
周许就笑起来,他抬手抓了抓自己脑后乱翘的短发,表情却又沉闷下去,他说:“哦,还有许俪,如果她也算女孩的话。”
许俪是个在当代影坛上经常出现的名字,也是周许的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妈。
周许是个没长心眼的,尤其是在陈津北面前,陈津北问什么他说什么,半点都没藏过。
话题稍显滞涩,陈津北扶着周许的额头往上抬了抬,不让他埋那么低,同时出声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吧。”
但周许这样的性格,造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他今天像是有无穷尽的问题亟待陈津北来回答。
晚上周许又睡在陈津北的床上,房间的灯都关了,黑暗与寂静同时铺洒而下。
床很大,两个人睡在上面也能手脚舒展,但周许偏要将手伸过去搭住陈津北的身体。
黑暗中,他始终睁着眼睛,他没安分多久,就凑过去,凑到陈津北枕边。
月光是冷白色的,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洒进来,那道光带刚好停在陈津北身上。
周许撑起手臂,摆出副极严肃极认真的态势,他甚至叫了陈津北的名。
他望着朦胧月光下陈津北的脸,说:“陈津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并不当自己白天那缠着人的一堆话称作问题。
陈津北闭着眼睛,早就是要睡的态势。
周许摇摇陈津北的肩膀:“你先别睡。”
陈津北终于睁眼,他自下而上看着周许,眉心微敛,倒是给他这张历来冷淡的脸上添了些情绪。
陈津北手臂搭上自己的额头,神态有种白日罕见的慵懒随性,他等着悬在自己上方的周许说出下句话。
大半夜的,周许却在好严肃好认真地问他:“陈津北,你高考准备考去哪?你要读什么专业?你未来要做什么?”
话落,周许像是怕陈津北不回答,还加了句补充:“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理直气壮:“我想知道。”
陈津北静静看着周许,却先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
其实也不用问,周许太好猜了,周许的所有,都始终透明地铺陈在陈津北面前。
凭他那收藏了一整面墙的飞机模型,凭他那一直没变的所谓理想,凭他那罕见坚持多年的爱好。
周许果然说:“我要考飞行员啊。”
陈津北略想了想:“下个月就能在系统报名?”
周许低嗯一声,彻底被陈津北带跑了,他伏下上半身,枕在陈津北肩头,凉丝丝的柔软短发又蹭到了陈津北颈间。
他将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这样就能在黑暗中看清陈津北的脸。
他小声跟陈津北说:“小时候,每次见周家珍跟许俪都在机场,匆匆一面,他俩总着急着走,他俩好像天天都住在飞机上。”
陈津北静静听着他说:“那会我就想开飞机,当时我还挺像个舔狗,上赶着想见他俩,想着如果我去开飞机,我不就天天都能见着他们。”
周许手指抠着陈津北的睡衣纽扣,话说得慢:“现在我想当飞行员,但跟他俩没那么大关系了,就是一直喜欢了这么多年,肯定要去做了。”
陈津北的手随意搭在周许后背上,给他压着被子,周许话说完,他才嗯一声。
黑夜似乎能放大人所有的脆弱情绪,周许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话题还没转过,他却又低落下去:“许俪已经三个月没联系过我,以前她隔一个月都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但这次三个月了,她都没找我。”
陈津北睁开眼,微垂下去看周许的表情,度过变声期的嗓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放得低又轻,陈津北问:“你想她了?”
周许闷闷说不知道,话落,他又抬眼去看陈津北,眼巴巴的:“可是我也想干妈了,干妈出差都两周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许俪总是不在周许身边,小时候的周许将对母亲的依赖和期盼全放在了陈津北母亲身上,陈津北叫妈,他就叫干妈,陈津北不会撒娇,他却总是坐在人怀里说甜甜的话。
陈津北说下周。
周许终于点点头,他抱在陈津北身上,说:“我太想她了。”
陈津北手探进被里,把着周许的膝盖,将他乱屈的腿打直。
一直都这样,周许睡姿不好,小时候怕影响他骨头发育,跟他睡一起的陈津北总是把着他的腿脚手臂,将他的睡姿给他调整好。
周许懒洋洋的,顺着陈津北的力道动,声音也懒洋洋的:“陈津北你真好。”
他说:“如果你是我爸爸就更好了。”
周许并不是在开男生群体中惯爱的玩笑,相反,他这句话说得还挺诚恳。
周家珍做不到陈津北这样,周家珍只会堆钱,成长过程中的太多事,大事小事麻烦事,全是陈津北替他处理为他指路。
可能也不止周家珍,也许很多父亲都做不到陈津北这样。
但黑夜能让没长心眼的周许低落,却并不能影响到陈津北。
他不解风情,出声打断周许的情绪:“睡了。”
周许哦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房间复又恢复安静,陈津北看了会周许的睡脸,才阖上自己的眼。
但这安静没维持半分钟,枕在陈津北胸膛上的周许又撑着起来了,他摇摇陈津北的肩膀:“你又把六点儿送去外公那里了,我也想它了,我想抱它。”
陈津北再好的耐心也被磨没了,他眼都没睁:“还睡不睡了?”
睡下的时候已近凌晨,这会估计得两点了。
陈津北推了把周许搭在他身上的手:“不睡就起来再刷套题。”
周许不吭声也不摇人了,他又枕到陈津北怀里,终于彻底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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