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案的嫌疑人画像。”

放映机上了年头，画质有点偏黄，徐行的照片在上面显得面色尤其憔悴。

“五年之内，各组同志都曾追踪到他的痕迹，但是对方行迹狡猾，多次逃脱，具体的细节都在各位手里的文件上。”沈一儒站在放映机的光里，脑袋上映着一个不能直视的七彩光点。

屋里很暗，只有屏幕亮着。

易正坐在最后一排，咬着笔头看着他。

前面是两排警察，看着都比沈一儒年轻，垫着自己的膝盖写字。

“但是，”沈一儒忽然暗灭了幻灯片，突然一下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昏暗，“这也不一定就是本案的最终嫌疑人。”

易正挑了挑眉毛。

“本案迄今为止疑点众多。第一，王照野警官体内检验出的蓖／麻毒素，该毒素的正常发作时间在18至24个小时之内，但是被害人从进入嫌疑人住所到毒性发作只有十一个小时，远远短于正常的毒性发作时间。”

“第二，蓖／麻中毒有大量前期症状，比如呕吐、恶心等，根据时间判断，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被害人均在嫌疑人住所当中，没有报警也没有送医。”

“第三，在被害人死前，曾抓住出租车司机的手试图说话，但因为气息微弱，说出的话没有被听到，他到底想说什么？”

易正看着隔壁的警察奋笔疾书。

那边看着像个新人，皮肤黝黑，小眼睛方下巴，长相憨厚。

“18至24个小时，不是8。”易正伸手指了指小警察的本子，“写错了。”

“哦哦哦！”小警察浑身一震，“谢谢。”

下笔改完，小警察悄悄抬起头，“您是？”

“我是叶逍的线人。”

“叶警官吗？”小警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我的偶像哎！”旁边的人稍微动了一下，小警察又压低了声音，“我们这一批进来的时候，天天耳朵里听的都是他的故事。破案率全局第一，交到他手里的案子就没有一个出不来的，胆子特别大，对面就是扛着火箭炮，他也敢往上冲。咱那时候教练天天就说他的名字，说你们要都能做到这样，别愁奖金拿得少。”

易正轻轻地笑着。

他的掌心好像还有叶逍的温度，耳边还有他的声音。

「我从来不是勇敢无畏，我只是自以为是。」

“是的。”易正抬起头，“他是个很勇敢的人。”

沈一儒正站在中间看着他。

“这个人。”沈一儒一摁手里的开关，徐行的照片又出现在幻灯片上，“他的住所里发现了使用过的蓖／麻毒素，所以是我们本案的第一嫌疑人。同样，”他顿了顿，“也是青水市最大的器官贩卖链条背后多年的黑手，雪山，目前最有可能的人选。”

下面立刻腾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只要正常接受教育程序进入这个部门的，都会知道雪山，我们曾经在他手里折了好几名优秀警察。大家如果觉得害怕，是正常的，我也觉得害怕。”沈一儒停了一会儿，“这个案子的受害人，王照野警官，是我的恩师。”

“在我刚刚进入器官贩卖科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一句话。”沈一儒的手稳稳地扶在桌子上，“他说，那些被绑在铁床上，面对漏水的房顶，看着没有消毒过的手术刀，即将被取走肾脏的人，比你害怕一百万倍。”

“因为老的专项组已经分散，今天坐在这里都是年轻一辈的警察，我希望你们利用好胸腔里的热血，不要怕犯错，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大胆地怀疑每一个人。”

幻灯片在沈一儒背后慢慢卷入天花板里。

“这个世界需要会拼命的人。”

话音落下的时候，左下角的一个警察轻轻地拍了拍手，紧接着浪潮一样，掌声从地下涌上来。

旁边的小警察好似说了一句什么，易正没有听清，凑过耳朵去，“你说什么？”

小警察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说，十六中队真是个传奇的队伍。”

“是的。”易正笑着坐直身子，“他们都是最普通的人，却是最好的警察。”

－

骆风递给沈一儒一支烟。

沈一儒挡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起了火，沈一儒吐出一口烟。

“刚才那段话，说得不错。”骆风夸得算是真心。

“你看见他们的眼神了吗？”沈一儒抬头看着阳台外面的天空，“全是恐惧。”

“你以为谁都是当年的叶逍吗？”骆风顿了顿，说出了重点，“叶逍没来，你没办法服众。他不来，只会给这些年轻警察传递一个信息，曾经那个最勇敢的警察也被这个案子挫败了。”他抽了口烟，“换我也怕。”

“叶逍会来的。”沈一儒的眼神飘在半空中。

骆风转过脸看他。

“会有什么事情唤醒他，然后当年那个好像有一百条命的年轻人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沈一儒看着他笑。

“你信不信？”

－

叶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自己床头站着一个人。

一身黑色的西装，逆着光站在窗边，被风带起来的窗帘扬起在他的裤腿之前。漏进来的阳光明亮，却照不透他周身的黑暗，挺拔的身型像个冬青，也像个撒旦的雕像。

他笑着看叶逍，发出来自地狱的邀请。

－

“啊！！！！！”

－

“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易正看着连人带被子缩到床头的叶逍。

叶逍还在顺气，“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敲门了，也按门铃了，但没人理我，我怕你出了什么危险，于是，”易正从口袋里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铁丝，“我撬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我问沈一儒了。”易正把手放回口袋里，“九点半还没上班，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悠闲的警察。”

“我又没有案子，你怎么管这么宽？”

“我又不是来催你起床的。”易正插着兜，“我在你床前面站了三分钟多了，你看我叫你了吗？”

“你还不如叫我呢，你这样更可怕。”叶逍又拉了拉被子，“那你来干嘛？”

“我来接你上班啊。”

“开车来了？”

“没有，走来的。”

“那你怎么接我？”叶逍皱眉，“你打算抱着我去上班吗？”

“你要是愿意，也不是不行。”

“……”

“为什么这样？”易正伸手指了指叶逍。那边两只手扒拉着被子的边角，拉到下巴底下，一直拉得被面都绷成一条直线了，“整得我会对你做什么一样。”

“你不会吗？”

“我当然不会！”易正不耐烦了，“你打算起床了吗？叶公子？要我过来给你当垫脚凳吗？”

叶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了。

“哦，你就打算，这么看着吗？”

“不是，怎么了？你不就下个床吗？你……”易正忽然意识到了，瞪大了眼睛，“你裸睡啊？！”

叶逍快要晕过去了。

他以为正常人类在这个时候都应该捂着脸跑出去，再不济也转个身。

但他几乎认识易正的第二天就知道了，这绝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正常人类。

易正伸手从旁边拽了把椅子，摆正，坐下，翘起二郎腿。

“那太好了。”他眉飞色舞，“你起来吧，给我看看。”

“……”

－

易正人性子不急，走路倒是挺快。

出门了他在西装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又配上了一顶英伦帽，还拿了一把长柄伞。叶逍一边在家门口穿鞋一边说他像个八十岁的英国老爷爷。

“这天会下雨吗？带伞干什么？你走路需要三条腿吗？”

“生活态度。”易正一边优雅迈腿一边给他挑眉。

被叶逍一把拽回来了，“红灯，大爷。”

易正晃了晃站直了。

“沈一儒还是很客观的。”易正终于说了正事，“他今天早上给那群警察分析案件的时候，没有说徐行一定是凶手。”

“当然。”叶逍提到自己的队长还是骄傲的，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巴，“他是个很厉害的警察，除了性格冲动了一点，没有什么别的缺点。”

“性格冲动这属于比较大的缺点了。”易正实话实说。

叶逍无言地点了点头。

对面的红灯跳了跳变绿了，灯条坏了一个，闪动的小人走起路来就一条腿。

“你呢？”叶逍迈开腿。

外头风大，易正有一半没听清，“我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叶逍跳上了对面人行道，“沈一儒让你干什么？”

“他叫我去看他审那个陷害我的人，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叶逍回应地漫不经心，“你不会冲出去打人吗？”

“你小看我的忍耐力了，”易正看了一眼叶逍，“我也会继续去找徐行的。”

叶逍的步子稍微顿了一下，“你真能找到他？他们可找了五年。”

转过路口，刑侦局的侧门就在眼前，易正忽然一下越到了叶逍面前，“你信不信？我已经找到他了。”

叶逍已经完全了解易正这个人了，所以他非常顺滑地溜着话头说了下去。

“我信。”

这把子整得易正不好接了。

“找到他了，然后呢？”叶逍停了脚步，插着兜看着易正。

“然后我去见他。”易正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放心，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搞不定的人。”

“你还记得我说你像徐行的时候，说你们像在哪儿吗？”

“聪明。”易正回答。

叶逍点了点头，“他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

“我不大喜欢你在我面前夸别人。”

叶逍瞬间闭上了嘴。

易正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

“能不能问问，”叶逍没打算放过他，“你怎么找？”

易正把脸又转回来了，“我有我自己的情报网，我的卧底集团。”

以防万一，叶逍还是要问一句，“合法吗？”

“当然合法，而且非常合法。”易正扶住门，“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常见但却最不引人瞩目的一个团体，用各种各样的形态穿梭在人群之中。他们能听到所有最不经意的谈话，见过最谨慎的人放松警惕的状态。他们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超过任何人，知道哪里是达官贵人最爱去的地方，也知道哪里是杀人藏尸的最好地点。他们有个人尽皆知的名字。”

易正伸手从叶逍的前兜里拿出警员证，在门禁上刷了一下，然后绅士风度十足地为叶逍推开了门。

“出租车司机。”

－

看着叶逍走进了刑侦局，易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

最老的款式，只有打电话和收短信的功能。

他打开新收到的短信。

很短的一句话。

哥，我找到徐行了。

易正抿着嘴，抬头看了看周围。

警局门口来往的人不算很多，零散的脚步声给风瞬间就搅散了。

易正走起来，伸手从手机里抽出电话卡，很果断地掰断，然后扔进了垃圾桶里。